第730章 最土演说(上)
“啊呀,来了!”
毛楠惊呼同时做了一个身体前趋的动态效果,她甚至举了一下双手,做出来了半个像是拥抱的动作。
闻名已久,姑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江澈。
然后她自己愣住了一下,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转回头,“嘿嘿嘿”,看着身旁自己的同事讪笑了一小会儿。
其实林俞静压根没注意到这个情况,她躲着呢,斜着身体藏在前排一个高大的身影后面,从一丛丛的后脑勺中间找了个缝隙,看着舞台上。
一片不知是欢送老校长还是欢迎小师弟的掌声中,江澈微笑从舞台侧边走了出来。
在深大已经三年了,他的名声从一开始就很大,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大,其中好坏都有。正剧、闹剧也都有过好几出。但是一直还从未以这样一个“代表性”和“领袖性”的形象出现过。
可事实,他明明不要太够格!在场很多人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这三年,台上这位除了长得实在太帅之外,其实本身一直都表现得很像是一位普通男同学,哪怕他是犯错,挂科,或惹事,吵吵闹闹,给人感觉都很像只是大伙身边的某个略嫌出格的家伙而已,他的名与利,从未在校园内直接发生太大的影响和作用。
这种不刻意的低调和随意让人感觉莫名舒服,于是,台下的掌声突然之间就又更热烈了几分。
对此,林俞静先是有几分不解和惊叹,接着就开始忍不住地开心,笑了起来。台上这个,是她的男朋友啊,别人千挑万选都挑不着个好的,她这一头就撞上了,简直不要太厉害。
所以,当初是我先动心的么?
不知道了。因为其实是在去想,去确定“喜欢”之前,突然一瞬,就已经满脑子都是某个人,想到他咬牙切齿,想到他忍俊不禁,想到他心乱如麻,想到他患得患失,也有过几次恼羞成怒,痛下决心终不成……
还好,他说他其实也早在心里这样想,这样藏。
现场情况,就连江澈自己都差点被吓了一跳,他心说果然,我的形象一直都是很好的,一直都广受欢迎。
论场面,眼前按说其实应该算小场面,毕竟江澈早先就已经经历过宜家果美的大战,还有假冒气功大师等一系列大事件。
但是之前几乎完全没有的尴尬和局促,今天莫名有一些。
也许因为在座的人不一样吧,都是老师、同学;因为自己的出场,是以在校学生的身份;因为认真和不习惯——今天不是一场骗局……是演说啊,这个他并不是很拿手。
伴随着平稳气场发动,江澈一边走向舞台中心的话筒,一边恰如其分地朝台下微笑致意,表达感谢。
他把话筒从话筒架上摘下来了,因为不然感觉会很像参加演讲比赛的样子。
白色的运动鞋,米色的休闲长裤……江澈不愿衬衫领带,又不好太随意穿T恤上台,只能在努力不显突兀的同时,尽量让自己超前了20年的穿着观念不至于崩塌得太厉害。
藏青色的衬衫不如时下习惯的那么宽松,两边袖子看似随意,其实仔细有心思地卷了起来……大夏天七月的深城穿长袖,也是不容易。
这个林俞静知道,江澈穿衣很随意,但是一直有两条底线:
一,那啥不穿三角的。
二,衬衫不穿短袖的。他说那是中老年干部的标配……尤其是短袖纯白衬衫,再塞在裤腰里。
“嗡。”
话筒空响一声,江澈接着说完了他的问候。
“我刚在侧门看到有人哭了,你们手上的册子是我让人分发的。”用一句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叙述开口,江澈笑了一下,接着说:“所以,情况看起来似乎很明显,我今天预备给各位师兄师姐感动和激励,说一番为国为民的豪言壮语,送大家人生再次启程……”
台下无人开口,但是带泪笑着,频频点头,因为确实,几乎在场每个人都在他所说的氛围中。
“但是……错了,不是。”意外地,江澈在短暂的停顿后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说完他转过头,朝另一边站在幻灯机旁边的一位同学示意了一下。
同学把预先刻画好的一张透明塑料片放在等下,投影落在江澈身后的墙面上。
演说的标题其实已经很温和了,而且用词够土。
但是……沉默,注视,茫然不解,嗡嗡的议论声渐渐变响,终于“哗”一声,现场集体哗然。
这是1996年啊。从建国之初到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到70年代,80年代,80年代末,这个国家的宣传教育始终在告诉他的花朵们,你们所有的努力,都应该是为了集体,为了建设国家。
“个人”这个概念,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被摒弃,被忽略,甚至被戴上镣铐,被抹杀。
92年之后,情况稍好一些,但也依然停留在一个相对隐晦的状态。
而现在,是在深城大学的优秀毕业生表彰大会上……这可不是小场面,这种带有明显主张的论调,江澈是要做什么?
一片哗然中,多数人情绪复杂而略带茫然,有人心里赞同但是不好出声,有人在为江澈担心……
而在座有政治思维,嗅觉敏锐的校领导们,此时都已经觉察了:为什么老校长刚才回发表那样一番不合主流的“危险言论”?
老头肯定预先了解了江澈的演说内容,他在揽责任,在江澈之前,先把锅背走。
……就算老头做这件事是在一个马上要卸任的情况下,在场能够想通的各位,依然有点儿唏嘘、感慨。
这情况说他只是为了支持江澈,就太窄了,老头内心真正考虑的,还是眼前这一批马上将带着迷茫和忧惧走上社会的深大的孩子。
后来人恐怕很难理解这一代年轻人的迷惘,但是真实的情况,用后来某位旅美作家的话说:那时候,往往越有所见和思考的人,就越容易消极和颓废,其中悲观和无助的人开始放弃努力,而乐观有条件的,都把出国当成唯一的希望。
他在说的东西,和他支持由江澈来说的东西,其实很简单:不望天高,不思天堑,不见路险路远,低头,活着。
谁又知道,这也是几乎整个九十年代,这个国家所选择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