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曹亦有强项令(上)

兴平二年十月,平北将军的一众歩骑车驾,自河东安邑出发,由箕关进入河内郡。在巡视完河内境内之后,他们又从五社津渡河进入河南地,准备前往雒阳城。

按照计划路线,他们是要沿着雒水东北——西南的走势,溯流而上,经巩县、偃师一线,沿途视察河南地的宿麦种植情况,尔后转道与北邙山山势齐平并行,最后抵达雒阳城。

阎行在进入了河南地之后,就弃车乘马,坐在高大神骏的战马上,看着道路两旁茁壮成长的麦苗,心胸也顿觉畅快,马速也慢慢加快起来,引得身边的亲卫也纷纷策马赶上。

自河东大战、陈兵河上过后,巩固下来的三河之地,在下半年里,就各自进入到了农忙时节。

河东郡南境城邑受了兵灾,也耽误了农时,因此河东郡的首务就是招揽逃亡百姓、重新恢复生产。

为了赈济那些在战乱中沦为灾民的黔首,河东郡府还采取了以工代赈的策略,半是雇佣、半是征调地将灾民投入到城墙、官寺修筑加固、河道清淤通渠、官道修补夯实等建设工程中去,并按工计酬,接济战乱灾民口粮。

河内郡在平定之后,已经进入到了和平恢复发展阶段,农事没有耽搁。在常林主政河内的情况下,境内堪称政通人和,加上河内田地肥沃、物产丰富,今岁上计,郡内收成都超过了仅剩北境有产出的河东郡,跃居三河之首。

甚至因为河内境内士民的安居乐业,加上常林的诚挚邀请,原本举族避往外地的杨俊、司马朗等河内才俊,也都纷纷返回了河内。

不过,因为河东是阎行阵营经营最久之地,河内又是在农桑物产上有得天独厚优势的宝地,故而在阎行看来,这两地在民生、生产上取得的成绩,虽然可贵,却不是难得的。

今岁上计,称得上难得的,在阎行看来,应该是裴潜主政的河南地所取得的政绩。

河南地的上计,虽然在三河之地中是垫底的。但看着河南上计吏呈递上来的田亩、人口账簿,以及河南地一岁之中的各项收入支出,阎行和严授等人却是颇为欣喜。

他们看到了裴潜主政下的河南地,已经开启了一股国计民生稳健恢复的趋势。

要知道,这可是几番沦为战场、一度沦为赤地千里的河南地啊!

裴潜主政河南地伊始,那几乎就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白手起家,一步一步重启河南地民生的恢复进程的。

这期间包含了多少艰苦,阎行、严授等人不能事事悉知。

但仅从裴潜初到河南之时,与翟郝等军中将士夜宿残城、猎杀豺狼;建造府库、市狱之时,翦除荆棘、收葬枯骸;重垦荒地之时,负楯以耕、属鞬而耨的几件事情中,他们就可以想到,将原本赤地千里的河南地引入到正常的生产恢复轨迹上来,是有多难了。

这一切,要归功于裴潜还有他麾下的那些干吏们。

比如,此刻策马跟随在他身边,为他介绍沿途农业恢复情况的河南上计吏杨沛。

杨沛是冯翊万年人,在河南地担任新郑长。裴潜主政河南伊始,听闻了他善政为民的名声,就诚挚地修书前往问候,随后两人之间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后来在除蝗护稼、储粟备荒等政事上,两人也是所见略同,关系也就走得更近了。

到了今岁,阎行击败了郭汜后,三河之地巩固。随后更是陈兵河上,虎视关中,虽然与段煨的联军还没有喊出清君侧的口号,但明显也摆出了一副与盘踞三辅的李傕大军分庭抗礼之势。

主政河南的裴潜,就在这个当口上,被阎行上表朝廷,举荐为河南尹。

裴潜和杨沛的关系,也就从同僚、好友的关系,变成了上下级的关系。

起初,裴潜还有些担心,身为朝廷正式任命的地方长吏的杨沛,会适应不了这种州郡割据、自立官吏的大趋势给二人所带来的身份上变化。

结果,裴潜却是多虑了。

自幼兼修名法之学、在施政中恪守法纪的杨沛,性格看似固执坚持,但并非是一个不知变通的人。

新郑地处天下之中,朝纲不振的汉室、统一稳固的三河、动乱不安的兖豫,这种错综复杂的形势,迫使身为新郑长的杨沛,必须尽快做出明确的抉择。

因此,在得到了河南尹裴潜的相召之后,杨沛干脆就带着新郑的士民,一路向西,越过了成皋,前来雒阳城投奔裴潜。

裴潜对杨沛之才早有所知,见到杨沛来投奔,顿时大喜过望,当场就将他任命为典农掾,授予重任,负责河南开荒垦田的首要政务。

今岁上计,更是以杨沛为上计吏,将他派往河东安邑。

这就是在向阎行正式举荐杨沛了。

因此,此番巡察河内、河南两地施政,阎行都将杨沛带在了身边,他就是想要近距离考察这位受到裴潜格外重视、优先举荐的施政人才。

而经过了这些日子的例行考察,阎行也看清楚了,面前这个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的青年,确实是一个果断干练的能吏。

甚至乎,阎行觉得,他身边的文吏,孙资、裴辑、乐详等人,在某些程度上,还及不上这个杨沛。

看着身边这个不擅长讨好上司,一板一眼、言简意赅做着工作汇报的干吏,骑在马背上的阎行默默想道。

阎行正在思索着接下来要对杨沛委以何任的时候,思绪却被队伍前头的喧闹声打断了。

他们这一行的歩骑车驾,人数众多,声势颇大,因此在队列前头,派遣有导路跸道的轻骑吏士。

其中,有杨沛带来的河南吏士,也有阎行麾下的亲卫骑兵。

按道理说,道路上的寻常农家行人,看到他们这么浩大鲜明的车骑队伍,又有导路跸道的先行吏士,早就连忙避开道路了,就算来不及回避的,多半也会行礼拜伏在路旁,恭候他们一行车骑的经过。

为何现下,又会闹出了如此大动静的喧扰声呢?

是有流民伏路剽掠、还是道路失修、亦或者是有士民诉冤?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原本心情畅快,对河南施政寄予嘉许的阎行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慢慢勒住了缰绳。

作为主心骨的阎行一停下脚步,传令的吏士、令骑随即飞奔传令下去,后方整个长长的车骑队伍很快也停了下来。

阎行驻马不前,等待着前方的吏士、亲卫赶回禀报,结果等了一会,前方还迟迟没有人赶回禀报情况。

这个时候,阎行的眉头已经明显地皱了起来,虽然他还未发怒,但身居尊位、素有威严的他早已是不怒自威,吓得跟在身边的诸多吏员、卫士不敢大气呼吸。

作为地方长吏的杨沛脸色也同样变得凝重,他一丝不苟地向阎行行礼请命,想要赶去前面路间察看情况。

阎行略一沉吟,当即就应允了。

得了允许的杨沛毫不迟滞,当即就带着几员吏士,策马往前方驱驰而去。

这一回,没有让阎行等多久,前方的喧扰声就平息了,策马驱驰的杨沛很快就去而复返,他麾下吏士捆绑了四个人,后面又跟着阎行的一队亲卫,来到了阎行面前下马行礼。

阎行定眼一看,心中也动了一下。被绑着的人,都是他的四名亲卫骑兵,而在杨沛后面跟着的亲卫骑兵,也都面有愠色,怒视着走在最前头的杨沛。

被绑着的四个亲卫,个个恼怒气盛,而捆绑押解他们的吏士在外围一群持刀携弓、杀气腾腾的骑兵的包围下,却难免显得有些胆怯起来。

这样看来,反而让人觉得,被绑着的人是执法的吏士,而绑人的吏士则是犯事的罪人。

“杨卿,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这些日子来,阎行对干练勤政的杨沛观感不错,交谈时多次用杨沛的字“孔渠”来称呼杨沛。

这一次却直接以上级招呼下级的口气询问,可见阎行心中也是有了脾气了,或许,其中还有见到自家亲卫被绑了的恼怒呢。

绑了平北将军亲卫的河南吏士忍不住心中的惊惶,在心中暗暗想到。

面临随时可能发怒的阎行,首当其冲的杨沛却是面不改色,一丝不苟地行礼过后,才一字一顿地郑重禀报说道:

“敢禀将军,方才有亲卫一骑纵马践踏麦田,依照河南尹法令,吏士欲将其拿下问罪,可其人竟抗拒不从,更有亲卫三人举械相向,吏士与其对峙相持,故而方有路间吵扰之事,沛现已犯事者四人收捕,押解军前。”

阎行听杨沛讲完,看了看被绑着的亲卫四人,心中也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刚刚,自己麾下在前导路的一名亲卫,纵马践踏了麦田,与之同行的杨沛属下吏士,就想要依法将他擒拿。

没想到这一举动立马戳到了马蜂窝,这些战场上的骄兵悍将,哪里可能会屈服被几个小小吏士擒拿,于是当即就发生了冲突,甚至差点引发械斗。

而那几个要擒拿亲卫的吏士被一群骑兵围起来后,顿时变成了骑虎难下的尴尬状态,勉强僵持对峙,直到杨沛赶去之后,才将犯事的四个亲卫都押解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