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吾妻妾之私我者

裹挟着帐外寒意入内的阎行站立在帐中,原先帐中之人或敛容行礼,或拜伏在地,甚至还有吓得瘫坐在地上,浑身颤栗的。

阎行看了看裴姝、张蕊二女,又看了看自己那两个已经长到四五岁的孩儿阎硕、阎统。

他们身上穿着保暖轻便的裘衣,帐中的火炉散发着温暖,住在厚实两层的毡帐里,起居饮食都有傅姆、婢女照顾,竟然还有人担心他们入夜受寒睡不着。

阎行看着他们稚嫩的脸蛋,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今日屡屡提及的孙策、司马懿,心中突然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悲哀。

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他们,虽然锦衣玉食,成长得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要健康强壮,可是他们已经很难再经历父辈陈仓大败时的痛苦和惶恐,很难再体会到父辈逆行向南依然碰上敌军的绝望和无助,倒是诸如家族中各房生隙的勾心斗角,他们有可能提前在妇人的言谈举止中深切感受到。

假如自己突然像孙坚那样临阵战死,他们能否像孙策一样奋父辈之余烈,驾驭住骄兵悍将和智谋之士,又或者能像司马氏那样韬光养晦、隐忍待时呢。

阎行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孩儿们的大母,能够做到。

养尊处优、身姿丰腴的裴姝已经带着主母的威严,赫然下令。

“将这个妄言的老奴拉下去,鞭十数,驱之敝帐。”

帐内的婢女闻言连忙起身拉着那个刚刚出言抱怨,碰上阎行就吓得瘫坐在地的傅姆出帐,其他几个傅姆也如蒙大赦,慌慌张张跟在后面退到了帐外。

一时间,帐内只剩下了阎行、裴姝、张蕊和各自抱着父亲大腿的两个孩儿。

阎行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去弯身去抱两个孩儿。

倒是裴姝率先打破僵局,就像她处理家事总能够处理得井井有条,让其他人无从置喙一样,她很多方面的能力,远远超过寻常男子,如果生为男儿身,她的才干或许还要超过她的几位兄长。

“好了,你们的阿父忙了一天也累了,别去打扰他了,回来阿母这里。阿蕊,你服侍夫君更衣。”

裴姝伸手将两个孩儿都招了过去,又使眼色示意张蕊上前服侍阎行,张蕊点点头,绽开笑容,正要上前,却听见阎行说道:

“不用了。刚刚那个妄议尊上的人,鞭十数,这家法是不是轻了?”

张蕊当即愣住了,没想到阎行还在介怀这桩事情,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裴姝,裴姝的脸上也泛出难色。

刚刚出言埋怨的是她从裴家带来的一个傅姆,虽然年纪大了,倚老卖老,说了几句不该她这个身份说的话,但平日里照顾自家的孩儿尽心尽力,刚刚也是关怀自家孩儿才会这么说的。

若是阎行不在,呵斥一句也就算了,可既然碰上了阎行,就得略施惩戒。只是没想到,今日的阎行不知为何还计较上了这件事情了,若是责罚重了,让那个傅姆有个三长两短,最后丢脸的,还是她这个主母以及裴家的人。

张蕊也察觉到了裴姝的难色,有心替女君脱围,当即抿嘴笑道:

“将军,那个傅姆虽有妄言之罪,但念在年老,就饶了她吧。毕竟她照顾的是将军的长子,非寻常人家的孩子,关心则乱嘛。”

阎行闻言没有接话,慢慢转眼看向张蕊。

当感受阎行眼里的寒意后,张蕊吓了一跳,花容失色,连忙跪在地上,口中说道:

“妾无心失言,请将军恕罪!”

那边的阎硕一见到自家母亲跪在地上,立马挣脱了裴姝的手臂,小跑到张蕊的面前,拥抱着张蕊说道:

“阿母起来,地上冷。阿母,快起来。”

张蕊摇头示意自家孩儿不要出声,但阎硕依旧不依不饶地叫着,张蕊一咬牙,狠心地把阎硕按跪在地,口中说道:

“跪下,不要出声。”

不明就里的阎硕哪里明白母亲的用意,自觉到没有做错事的自己被一反常态的母亲粗暴对待,当即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嗷嗷——呜呜——”

“你养的好儿子!”

帐中响彻着阎硕的哭声,阎行看向裴姝,见她抱住蠢蠢欲动的阎统小心安抚,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眼见着阎行负气离开,张蕊还不敢起身,也没有放开嚎啕大哭的阎硕,而是转首看向一旁站立的裴姝。

“女君?”

“先起来吧。”

裴姝拉着阎统走了过来,伸手扶起张蕊,失去束缚的阎硕也停止大哭,跳将起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到裴姝身边抱着她的膝盖,埋怨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裴姝莞尔一笑,摸了摸小阎硕头上的总角,以示安慰。那边站起身来的张蕊则又爱又气地将自己的儿子拉了过去,口中责怪道:

“尽给阿母闯祸,你看,连你阿父都被你气走了。”

“好了,阿蕊,不要责怪孩子了,不是他的错。”

“那,女君,要不要派人去请将军回帐?”

“他现在说不定还在气头上,请了也不会回来,还是等他先消消气吧。”

“唉。”张蕊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小声说道:

“将军的脾气。。。”

裴姝摇了摇头,示意张蕊不要再提。阎行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常人的喜怒哀惧痴慢疑,他一点都没少。甚至一些内心深处的禁区,就算是身为妻子的她,也不能去随意触及的。

“也许是夫君百战艰难、忧心基业,又见不得妇人宠溺诸子,今夜才突然发怒,过一阵子就好了。”

裴姝缓缓说着话,她心中想到的,之前自己劝阻阎行东行或许也是一个诱导因素。

“那是不是要给孩儿们找位良师了?”

张蕊这一问,让裴姝心中莫名一动,她看了出言询问的张蕊一眼,慢慢地收回了目光。

或许,是时候为自己的孩儿找一位合适的师傅了。

···

阎行一路走出了裴姝的帐篷,等到怒火逐渐平息之后,他的脚步也就慢了下来。

只是看着已经进入宵禁的营地,一时不知道转向何方,内心又不免生出一股寂寥。

阎行失笑地摇了摇头,莫非称孤道寡的自己,也不知不觉一步步走向孤家寡人的处境了么。

站在原地想了一小会,阎行还是转头走向自己的大帐。

只是一行途中,竟听到了一小段的琴声。

“营中怎么有琴瑟之声?”

阎行板起了脸,冷然问道。

亲卫见状连忙近前说道:

“将军,听声音的方向,应该是后营蔡大家帐中传出来的。”

“哦。”

阎行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又继续迈动脚步。只是走出了几丈之后,他又突然转变方向,往低微的琴声方向走去。

“虽是后营,但既然已经宵禁,还是要去看看。”

阎行自说自话,快步地走向了蔡琰的帐篷。

邻近帐篷,阎行留下了亲卫在外,独自一人走向了帐门。

“是谁?”

一靠近帐门,阎行在黑夜的里脚步声立马引起帐中侍女的警觉,她们低声喝道,有一个胆大的侍女已经掀开了帐门,借着帐外火把的光亮看向来人。

“是孤!”

阎行声音很平静,但侍女们见到是阎行亲至还是吓了一跳,连忙拜伏在地,行礼说道:

“拜见将军!”

“都起来吧,大家还未入睡?”

“嗯,大家刚做了一个梦,心绪不宁,已经披衣起身。”

阎行没有接话,走近了帐中。

帐内有火炉供暖,暖热的气流熏得人懒洋洋的,有一股独特的清香沁人心脾,阎行一眼就看到了跪坐在素琴后的蔡琰,伸手示意准备起身的她不必多礼,环视了帐中几眼,就随意找了个席位坐下。

“可是妾刚刚那几声琴声,惊扰了军中将士?”

听到蔡琰询问,阎行微笑答道。

“无事,只是入夜宵禁,孤途径此处,前来告知大家一声。”

说着话,阎行也多看了蔡琰身上淡青色的广袖衫几眼,只见她姿态慵懒,不施粉黛,束在腰间的白绢腰带垂到了地上。

“妾身处军中不适,郁郁不宁,不得已抚琴自聊,让将军见怪了。”

“大家言重了。”

阎行收回眼光,轻声回应,原本心里想说的话,却没有再说出口了。

蔡琰对自己的主张,还是有埋怨之意啊。

若是按蔡琰自己的想法,她就应该离开这里,回到陈留老家去。只是阎行一再挽留,先有修补蔡邕留下的古籍的理由,后有教授阎硕、阎统诸子的请求,蔡琰虽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认为这位骠骑将军对她存在非分之想,但还是对与强权为伴心存芥蒂。

没了之前想好的说辞,阎行沉默了一会,才突然开口说道:

“孤知道大家思念桑梓,时下虽然鏖兵走不得。但观形势的变化,也许不用几年,大家就能够重游故园了。”

“但愿吧。”

蔡琰只是点点头,没有再接话。阎行原本想要起身离开,但正好此时有亲卫快步进帐,凑到阎行的身边低声禀告。

“将军,夫人那边来人了,要请将军回帐。”

“孤知道了。”

阎行摆摆手,让亲卫退下,但他自己突然又没有了起身的意思。

亲卫尴尬地退了出去,蔡琰看在眼里,却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提醒说道:

“将军,是时候回去了。”

“无事,纷争劳心久了,孤就想在这静静坐一会。”

说到这里,阎行突然看向蔡琰,问道:

“怎么,大家要赶孤走?”

蔡琰摇摇头,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

“将军乃当世英雄,关西关东,千城百邑,吏士臣僚莫不畏君之威,权贵黔首莫不有求于君,妇人子弟莫不私君,又有谁还能够赶走将军呢,只是将军万众所望,不得不行罢了。”

“是啊。”

阎行也笑了。也许,那个初见蔡琰时,麾下兵不过千,身边将佐寥寥几人的自己,要比当下的自己活得自由。

但是阎行还是没有起身离开,他说道:

“孤再坐一会吧,也许天就亮了。”

蔡琰闻言默然,有些事情,天色还没明朗,已经有人知道会比天黑时更加糟糕了。

“那将军就再聊听一曲吧。”

这一次阎行没有拒绝,蔡琰让侍女增加烛火,直到把帐中照个通明后,她就平静地坐在素琴旁边,轻轻地拂动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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