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几个作诗毕,那一男一女两个小童随之摆上来几盏清茶,并一些叫不出名目的瓜果来。两个却不离去,就在三藏身旁绕着,摸摸他,碰碰他,不时摆弄三藏的衣角,还咯咯笑着。

劲节公道:“些许山野之物,圣僧用些。”

三藏取了一个与那一个女童,那女童却羞涩地一笑,背过脸去。三藏莞尔,便自尝了一个,不禁点头赞叹,且说道:“可否与我带上几个?”

劲节公道:“带几个怎地?”

三藏忙起身道:“贫僧带几个给八戒尝鲜。”这便要走。

“且给天蓬元帅送些。”劲节公对身后的独角说道。那人形怪物又是一笑,便一阵风似得冲出亭子。

杏仙随之按下三藏的肩膀道:“长老何太记挂?我听说晚上吃得多了,容易长成猪哩。”

三藏失笑:“他本来就是。”无奈复又落座。

劲节公抚须道:“诗已作过,圣僧却还未点评哩。也不知老朽的诗在上邦高人眼里却是如何?”

三藏道:“妙得很,妙得很,不免让贫僧想起了前时遇到的一个姑娘。”

杏仙道:“什么姑娘?”

“便是叫做妙妙。”

劲节公道:“却不知妙在何处?”

三藏道:“恰是温柔贤淑,生动可人,尤其那一双巧手妙目,真是我见犹怜——”

杏仙道:“莫闲扯,问你诗哩。”

三藏打个哈哈,只得扬声赞道:“好个‘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果然‘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

劲节公正色道:“却不知下一句又如何?”

三藏却一笑,但饮茶不语,直作未闻。

劲节公道:“还请赐教。”

三藏道:“这茶却香甜。”

孤直公道:“莫闲扯,问你诗哩!”

三藏见推脱不过,只得放了茶盏,应道:“好个‘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真’。可惜贫僧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不是什么‘仙客’哩。”

劲节公亦饮茶不语。

拂云叟到:“既非‘仙客’,便做‘七贤’则如何?”

三藏道:“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三藏且以为真,真个道:“好个‘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粱人曾咏竹曰:‘无人赏高洁,徒自抱贞心’。可惜世人原本愚钝,贫僧也不爱这‘贞心’。”

拂云叟道:“那圣僧爱什么?”

三藏也正色道:“谁人制长笛,当为吐龙吟。”

拂云叟大怒:“你倒心狠!”

三藏道:“其实愚钝。”

孤直公道:“我的又如何?”

三藏道:“好个‘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庄子曰:‘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乌栖凤宿’者,非梧桐也不可。奈何贫僧便有双翼,也尚未至于北海哩。”

孤直公道:“你却挑剔。”

凌空子道:“我的又如何?”

三藏道:“好个‘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奈何贫僧也不是凤凰,若去北海,须得舟楫可度,公岂不闻‘淇水悠悠,桧楫松舟’?”

凌空子遽然变色,失手翻了茶碗。

那两个小童冒冒失失的,还在三藏身旁笑闹,这一会儿不明所以,只是忙不迭地过来擦桌换盏。

杏仙却扑哧一笑,向三藏道:“却不知故人兮的又如何?”

三藏道:“好个‘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果然很娇,也很嫩。”【1】

杏仙喜道:“贫嘴!”

三藏道:“喝茶,喝茶。”

劲节公道:“虽非‘仙客’,亦是有道之高人也,咱们暂不言诗,且论道吧。”

三藏道:“道可道,非常道。”

劲节公道:“也不论‘可道’,也不论‘常道’,便论禅吧。”

三藏道:“仙翁也知‘禅’吗?”

劲节公道:“正要请教。”

三藏只得无奈道:“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2】

劲节公道:“如何是悟?”

三藏道:“洗心涤虑是悟,脱离俗尘是悟。”

劲节公道:“请指教。”

三藏道:“禅者静也,静者定也。定即是定空,空即无无明,如是是放下,放下方是悟。是故‘夫道者,以寂灭为体,修者,以离相为宗’。若得‘寂灭’是真如,离于一切诸相者,是诸佛。”

拂云叟一笑:“倒也平常。”

三藏道:“但请‘非常’。”

拂云叟道:“如何是定?”

三藏道:“不动是定,动也是定。”

拂云叟道:“既如此,何如不动?”

三藏道:“不动是定,动也是定。”

拂云叟遂正色道:“如何又是放下?”

“放下即是解脱。”

“如何是解脱?”

“色不自心,心不自色,色心俱忘,便是解脱。”

“那你放下了吗?”

三藏不答,但伸手去拿果子。

“你又解脱了吗?”

三藏不答,但在果子上咬了一口。

拂云叟切齿道:“如何又是忘?”

三藏道:“忘即是灭。”

“如何又是灭?”

“你把灯吹了就是。”

拂云叟道:“灯在哪里?”

三藏道:“谁的灯谁知道。”

拂云叟冷笑道:“看来你还没有忘。”

三藏一摊手:“忘了什么?”

“忘了那‘西天极乐地’,”拂云叟厉声道,“又是谁的灯呢?”

三藏悚然一惊,失手掉了果子。

拂云叟不禁摇头太息,怅然道:“圣僧之道或许精妙,我等之道却另有不同。我听闻‘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圣僧可愿意听听我等之体悟吗?”

三藏怔愣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听他冷笑道:“你说便是。我也不见什么‘三人’,此地原本只我一人!”

在杏仙的眼中随之闪过一丝黯然。那两个小童兀自挨在三藏身边,冲着他左看右看,嬉笑嫣然。

白龙马伏在荒草地上,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一阵出神。心却慢慢有些慌乱起来,直到那火焰慢慢壮大,在火焰之中,白龙马看到了自己。

但那不是马,而是龙。

白龙马一笑,随之口吐人言,说道:“你这泼物又来放火!”

那龙却兀自不言,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

但那不是龙,而是马。

白龙马道:“看我作甚?”

果然有些心虚。

那龙还是不言,只是翻一下眼皮。

白龙马道:“也不必嘲弄我。”

那龙还是不言,眼中却闪过一丝悲悯。

“更不要可怜我。”

“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我的诗。”

白龙马陡然化作人形,一双白练闪过,双手剑刚好架住了来自背后的一柄长剑。

小白龙道:“你是谁?”

“你听。”

“听什么?”

“我的诗。”

小白龙一笑:“你也会作诗吗?”

“怎么不会?”

“作来听听。”

“你听——”

一剑破双剑,顺势划开了小白龙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