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可有什么遗言吗?”红抓着枪杆在空中晃荡着,一边说话一边上下左右地打着秋千。这样做使他快乐,虽然同时也有些失落。

“遗言没有,问题却有一个。”老沙痴痴道。

“你问便是。”红恍惚回到了他曾有过的那些幸福时光,那时候的秋千尝有父母在侧,而不是一个又丑又臭的头陀。

“是菩萨的意思?”

“不是她是谁?”红一阵冷笑。

“那老和尚怎么办?”

红低头看了眼树下的老和尚,老和尚恰也仰着脸看他。一滴血滴在老和尚的脸上,老和尚忙用手擦了擦。

“也是俺师傅。”红向老和尚眨眨眼睛。

“那就好。”

“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酒吗?”老沙问。

“没有。”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果然有些失望。

“那还真是遗憾。”也有些失望。

“遗憾什么?”

红笑道:“我听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我杀人时,总希望听他说点什么?”

“我却没甚么善言。”

“哀鸣也是好的。”

“俺也不是鸟。”

“那必是个可怜人了。”红摇摇头。

“怎么可怜?”

“临到死了,还是一无所有的,岂不是可怜人吗?”

“便活着也是一无所有。”

“你就不曾有过什么?”红不免有些同情起老沙来,两只大眼睛在一张小脸上闪动着哀怜。

老沙皱眉道:“非要说起来,只有一样。”

“那是什么?”

老沙扑哧一笑:“有个屁,你要么?”

“何意?”

“俺老沙的屁里有酒香哩。”

红笑笑,就不再理他,继续打着秋千。老沙便笑不出来了,哀求道:“能不能不要这样?”

“为什么?”

“真的有点疼啊。”

“谁说的?我倒是挺舒服的。而且好怀念。”

“怀念什么?”

“好时光。”

“何曾有过什么好时光?”

“有的,有的。”

“在哪里?”

“便是从前。”

老沙翻翻眼皮,看着深湛的夜空,突然哽咽起来。

“孙悟空?”

行者不理。

“孙悟空!”

行者躲在三藏身后,畏畏缩缩的,才道:“你是叫俺?”

黑不悦道:“你不是孙悟空?”

“其实不是。”

“那你是谁?”

“俺是齐天大圣。”

黑就笑了起来,那笑声响彻长夜,甚而惊起了无数飞鸟。

“你是齐天大圣?”

“怎么不是?”行者问的是自己。

黑就转向三藏道:“师父?”

三藏不语。

“师父!”

三藏试探道:“你是叫我?”

黑不悦道:“自然是叫你。”

三藏忙摆手道:“俺又不是你师父。”

“已经是了。”

“谁说的?”

“菩萨说的。”

“哪个菩萨?”

“还有哪个?”

三藏就强挤出一个笑脸来,颔首道:“好徒弟!”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黑便拜了下来。

“即是我徒弟,”三藏笑道,“是否该听我的命令?”

“那是自然,不知师父有何吩咐?”

三藏还是笑,指着那红孩儿道:“把那红衣的小妖精给我杀了!”

黑疑道:“杀他怎地?”

“给你三哥报仇。”

“哪个是我三哥?”

“还有哪个?便是被钉在树上的那个。”

“那可不好。”

“何也?”

“师父啊,岂不闻冤冤相报何时了?出家人又岂能生杀念,犯杀戒呢?”

“若不杀,打一顿也是好的。”

“那也不好。”

“何也?”

“师父啊,这一来,我其实打他不过,二来嘛,也是有悖孝悌。”

“何也?”

“其实他是我师弟。”

“这么说也是我徒弟?”

“正是。”

红这才放开手,跳下地来,向三藏跪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好徒弟!”三藏抚掌赞叹:“这么说,你也要听我的命令?”

“那是自然,不知师父有何吩咐?”

“你把和尚给我放下来!”

“哪个和尚?”

“还有哪个?便是被你钉在树上的那个。”

红一笑:“师父啊,我刚钉上去的,为何就要放下来?你不嫌多事,俺还嫌烦哩。”

“那是你师兄哩。”

“谁说的?”

“便是为师说的。”

“师父啊,却不知死人怎么做我师兄?”

“谁说的?不是还没死?”

“我放下来时,他就死了。”

“便死了也是你师兄。”

“那就让他死吧。”

“可是你看,”三藏在光头上抹了一把,厌恶道:“他死便死了,却一直在我头上滴血哩。”

“那你不会躲开?”

“还有躲不开的。”

“躲不开什么?”

“便是恶心。”三藏把一双血手在僧袍上蹭蹭。

“师父啊,你是人才觉得那东西恶心,俺却欢喜的紧哩。”

“能不恶心?他不仅在我头上滴血,还在我头上撒尿哩。”

“都叫你躲开了!”

“还有躲不开的。”

“又是什么?”

“他不仅在我头上撒尿,还一直在我耳边叫唤哩。”

红笑:“师父啊,你好残忍,他就要死了,你还不许他叫几声?”

“跟杀猪似的,听着怪难受的。”

黑也笑:“师父说笑啦,你头上的明明是沙和尚,又不是那猪八戒。”

老沙的哭声在头顶上飘着:“师父,师父,我好疼啊,好疼啊。”

“能有多疼?”三藏抬起头来,又抹了抹脸上的血问。

“痛彻心扉啊,痛入骨髓啊。”

“你就不会忍忍?”

“忍?还要忍?师父啊,俺老沙已经忍了五百年啦,那七日一次的飞剑穿我一百次就会离去,那七日一次的神鹰啄去我的心脏就会离去,可是那随之而来的痛苦和绝望啊却从未离去!师父啊,你教我,你教教我啊,我要怎么才能忍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呢?”

三藏一撇嘴,便也落下泪来,遂歉意道:“那就没有办法啦,平日里还是你们教的我呀。”

“师父啊,”老沙哽咽道,“俺老沙比猪还蠢些哩,又能教你什么呢?”

“便是教我忍。”

“可俺就要死啦,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猪知道吗?”

“他除了吃喝偷懒,还知道什么?”

“那就得问猴子啦。”

“可是猴哥已经坏掉了,问不了啦。”

“那怎么办呢?”

“没办法了,没办法了——”沙僧嚎啕起来。

“其实有的,有的!”黑在旁边忍着笑。

“什么办法?”三藏问道。

“你把猴子给俺,俺帮你问。”

三藏低头看看行者,那一只瘦小的猴儿正躲在他怀里瑟瑟抖着。

“你要怎么问呢?”三藏道。

黑一笑:“还能怎么?老黑给他来个严刑逼供,他就是块石头也必开口了。”

“可这猴子天生是个铜铸铁打的,就是当年在斩妖台上也没服过一丝软哩。”三藏道。

红也笑:“那我就用火来烧他,烧他的毛,烧他的皮,烧他的骨肉,烧他的筋,他便是铜也软了,铁也化了。”

三藏也笑:“老君的火也烧不化他哩。”

“那我就烧他的心,烧他的肺,烧他的魄再烧他的魂,他便是大罗金仙也死了,也散了。”

“如来也杀不死他哩。”

黑就上前一步,一脚踹翻了唐三藏,一把将那猴子抢在手中,切齿道:“你还真能寿与天齐么?”

“放开俺,放开俺,俺可是齐天大圣。”行者挣扎道。

三藏咳嗽一声,胃里一阵翻涌,随之吐出一口血来。

“还说他是齐天大圣哩。”红一巴掌甩在行者脸上。

“人如果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黑大笑。

“可他只是只猴子啊。”

“这更突显了梦想之伟大。”

“别说了,你再说下去,俺可就不忍心再杀他了。”

“杀,必须杀。有梦的人必须死,必须杀!”

“话虽如此,”红却忧心忡忡似的道,“我听说王八好吃不好杀。”

“怕什么?岂不闻‘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吗?只要有毅力,有决心,咱们一样样试过去,总有杀他的办法。”

“比如呢?”

“先砍个头怎样?”

“可我听说‘万事开头难’,这猴头尤其硬得很哩。”

“怕什么?俺偏要讨他个‘好彩头’!”

“那就别废话?”

“不废话!岂不闻‘言多必失’吗?”

“那就别耽搁?”

“不耽搁!岂不闻‘及时当勉励,岁月不等人’吗?”

“好汉且莫空谈,咱们说干就干。”

“说砍就砍!”

“奈何无刀!”

“他们不是有把铲子?”

“什么铲子?”

“便是那月牙铲。”

“你们他娘的在做什么?”

红与黑回头一看,却见那边铲子边上正立着个猪首人身的怪物,却是那猪头到了。

“啊,欢迎,欢迎!”红热情招呼道,“俺还以为你死了呢。”

猪切齿道:“我问你他娘的在做什么?”

“你看不见?”黑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啊,那呆子,你又回来啦!”三藏咳嗽一声,又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