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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二放声大笑,笑声在林子里缠绕,在夜空中回荡,终于传入了不色耳中。

不色回头道:“你笑什么?”还在落泪。

心不二问:“你又哭什么?”

“俺的宝贝坏啦。”不色这才有些依依不舍似地放开了三藏。

“什么宝贝?”

“你看不见?”不色指着那镜子说道。

心不二又笑了起来。

“你又笑的是什么?”不色擦擦眼泪。

“一个故人死啦。”

“想来是个仇敌?”

“其实亦师亦友。”

“那你还笑?”

“不应笑吗?”

“你应哭啊!”不色又落下泪来,又擦了擦才道:“话说回来,你那死鬼朋友现在何处?”

心不二便也指着那镜子说道:“你看不见?”

一张脸憋得通红的唐三藏这才坐起身来,一边抱着脖子连声咳嗽,一边气喘吁吁道:“要死啦,要死啦。”还好没死。

不色的整个身体突然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心不二的脸,似乎是被捉住了。

“你,你是谁?”不色痴痴道。

“我是谁呢?活的太久,我忘啦。”心不二道。

“忘了最好!”不色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心不二却走上前来,嬉笑道:“不过你却是知道的,对不对?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还知道更多的事情,对不对?那就快点告诉我吧。”

“误会,误会!”

“如何是误会?”

“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色争辩道,“其实不知!”

“嘻,看来你也不是个好和尚哩。”言下甚为惋惜。

“冤枉,冤枉!”

“又冤枉什么?”

“俺素来是个行善积德的,不敢说普度众生,但扶危济困,修桥补路这样的事还是常干的。”

“你还修桥补路?”

“何止呢?”不色强笑道,“就来这荆棘岭的路上,俺还新开了一条哩。”

“我是听说有条路是和尚开的。”

“可不就是俺妈?”

心不二一脚踏上前来,一只手同时在空中横着一划,不色和尚的脑袋就飞了起来。

“嘻嘻,”心不二冷笑一声,“果然不是好和尚。”

“遗言,遗言!”那头颅大喊。

“什么遗言?”心不二皱眉道。

“便是我的遗言。”

“你死都死了,还有什么遗言?”

“若无遗言,我便死了也不甘愿。”

心不二不耐道:“你说便是。”

“便是别杀我。”

“不是已经杀了?”

那头颅放声大哭。

心不二又向前走,向三藏道:“你就是唐三藏?”

“你认得我?”三藏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声音比不色和尚的还要颤抖得厉害些。

“何止认得?”心不二笑道,“我等你很久啦。”

“等俺作甚?”

“还能作甚?无非是聊天吵架。”

“聊天可以,吵架还是免了。”

“免了?嘻嘻,怎么就能算了?你从前倒是欢喜的紧哩。”

“欢喜什么?”

“便是吵架。”

三藏连连摆手道:“咱们初会,哪有什么好吵的?”

“便是吵他娘!怎么,你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

“认得我吗?”

“真不认得!”

“你是忘啦!”心不二似乎有些失望。

“果然是记性太差!”三藏倒是有些庆幸。

“可你不能再忘了!”

“岂敢,岂敢?你说便是!”

“你听好了,我的名字是——”

“魔鬼,魔鬼!”那不色的头颅最后一次失色道,终于闭上了眼睛。不知何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照得那头颅闪闪发亮。

“你记住了?“心不二问。

“记住了。”

心不二大笑道:“有趣,有趣!”

三藏道:“你却不吃我吗?”

“吃你作甚?”心不二问。

三藏遂扭捏道:“人说吃我的肉可得长生。”

“那却不必啦。”

“何也?”

“长生吗?我已得了。”

“恭喜!”

“话说回来,怎么不见你的徒弟?”心不二问。

“你也知道他们?”

“那猴子到哪里去了?”

“你头上的不是?”

心不二心里一惊,抬首一看,只见那杏树上结着一树的青色杏子,小如人小指头,晶莹如葡萄,几乎被月光透过了。

哪里有什么猴子?

“你好!”心不二好似冲着那杏子说道。

哪里有人理他?

“猪又到哪里去了?”心不二又向三藏道。

这回三藏却不知道了,只叹道:“谁知道呢?”

“人说你有三个徒弟。”

“那里不是一个?”三藏连忙指给他看。那一个头陀似乎是已死了,可不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小亭之下?

“死了?”

三藏苦笑:“谁又知道呢?”

心不二一笑,举步便走。

“圣僧,我还会来找你的。”

“不来也罢!”三藏小声嘀咕了一句。

桧树之下,那光着头的和尚与光着膀子的木匠两边正在对峙,颇有几个头破血流的正在其中龇牙咧嘴。眼不见与心不烦两个看得有趣,便在后头鼓噪。

眼不见道:“要打就打,何必废话?再不打天就亮啦。”

耳不烦道:“不打也罢,不如大家点一堆篝火,大家在火边吃酒烤肉罢?”

不邪闻言,口中冷笑道:“俺们出家人怎能食肉?”

那为首的一个木匠乃是个红脸的汉子,也笑道:“俺们也不喝酒。”

耳不烦道:“那就明日再来打过?”

那红脸的汉子就本起脸来:“只怕明日还要有更多的人哩!到那时节这树便真的是一座山,还够分吗?”

不邪道:“你待如何?”

汉子道:“不如咱们定个约吧。”

“定甚约来?”

“咱们两家先到的吃肉,后来的吃屎。敢来抢的,咱们一起打出去。”

“跟你说了俺不吃肉。”

“那就吃屎!”

不邪切齿道:“怎么分?”

“我七你三。”

不邪冷笑:“我至少要四成。”

那汉子大怒:“你们做和尚的,要那许多木头做甚?”

“还能做甚?不过是寺里太旧,亟需修缮罢了。”

“那有何难?等我开了这树,你那寺里的修缮便交给俺们好了。”

“求人不如求己,自己动手,方能丰衣足食。”

“自己动手?就凭你们手里这些个破烂家伙,也能开得了树吗?”

“人都开得,还开不了树吗?”

心不二旁观良久,此时不耐道:“我不是让你两个去烧树了?”

“烧不了,烧不了。”耳不烦连声应道。

“何也?”

“此地水汽太盛,点不着火也。现已着那不知味几个往别处买油去了。”

心不二疑道:“那这地上的一片焦土却是谁烧的?”

眼不见忙翻翻白眼道:“大王,想来着便是数日前的那场大火了。不过不是凡火,属下已查看过了,乃是三昧真火!”

“竟有此事?”

“确是如此。”

心不二抚掌大笑道:“有趣,有趣!”又鼻尖抽动,如是嗅嗅,随之眼光一亮,口中道:“你们上心,我去了。”似乎发现了更有趣的事。

“大王要去何处?”

心不二头脚下匆匆,口中道:“凉风有信,风月无边,本王子散步耍子去也。”

眼不见与耳不烦两个便不再问,回过头来,又向那两边喊道:“打呀,打呀,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会变坏!”

心不二在林中兜兜转转,正走着,听得耳边一阵轰隆,循声看去,只见一队骑兵在一个白衣文士的率领下直向那树下驰去。心不二忍不住叹息道:“无趣,无趣。”正叹息着,耳中传来一阵哀鸣,便发现了他在寻找的,遂向那里走去。

那里,一个半大少年正躺在一株老桑树下呻吟,浑身上下因为痛苦和绝望而战栗不已。当和尚跟木匠首先撞在一起的时候,这孩子恰好撞上了一个凶神恶煞的,随之肚子被隔开了一道口子,肠子都流出来啦,这一会儿,眼看是活不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则陪伴在旁,小脸儿哭得惨兮兮的,却还伸出一只小手去帮少年按住伤口,可惜只按得住肠子,却按不住那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