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二章 礼轻情意重
马支书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好容易找到李亚东,正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说,即便几宿没睡觉,眼下也是精神抖擞,哪里需要休息,想要推辞,奈何拗不过李亚东的坚持,也只好顺了他的意,暂时将心里的话头按耐住。
“等等李老师,带了点东西,也不知道捂没捂坏,还是先拿出来,你找个地方放一下。”
马支书喊住了李亚东,继而开始解脚边的那只蛇皮袋的系口绳。
李亚东苦笑,“这么老远的,还带什么东西啊。”
“也没什么的,都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知道我要来找你,一定让带上,那我受人之托,必须得带到位不是?”
这个理由李亚东倒是无法反驳什么。
同时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
当年的大龙村一行,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段普通的人生经历,虽然遭遇了一些凶险,但本质上其实与他外出旅游一番,并没有太大区别。
而大龙村的村民,对他来说,同样也是人生中的一些过客,与他旅游途中偶遇的驴友、民宿老板这些人,同样没有太大区别。
说实话,茫茫人海,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相见——虽然他当年离开时,说过一些类似于“有空会回来看看”的客套话。
但就是这样一群人生中的过客,整整九年时间过去,却仍对他惦念不忘。
他想,他在他们心中,绝不止一名过客那么简单。
这就形成了一种认同感上的落差,仿佛那句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台词——我把你当兄弟,你当我是凯子。
确实不好意思,也十分尴尬。
马支书扯开袋口,开始往玻璃茶几上掏东西。
“这个放在最上面,怕被压碎了,火车上没找到座儿,也硬是不敢坐,幸好只压碎了一点点。李老师,你可一定要尝尝,我们加了茉莉花的改良版麻花,市场反响非常不错,吃着有股清香。”
李亚东伸手接过他递来的一包用牛皮纸包起来的麻花,心中可谓感慨万千,脑子里不禁蹦出一句话——礼轻情意重。
况且这个礼其实并不轻。
产品本身是不止几个钱,关键就在于运输困难。
90年代不像80年代,火车没什么人坐,外出打工的人也不多,现在私营经济崛起,到处都在大力招工,整个中国似乎一下活了,每天都在进行着可以刷新寻常小国家人口迁徙记录的劳动力奔波,绿皮火车上到底有多挤,只有试过的人才知道。
将一包酥脆的麻花从遥远的陕北带到首都,在这样的环境里,并且不是一溜直线,中间还绕道长三江走了一圈,摸着牛皮纸似乎只弄碎了一些边角,这项“工程”的难度在李亚东看来,简直不亚于发射一颗人造卫星。
直接拆开牛皮纸,从里面拿起一根麻花,放在嘴里一咬,嘎嘣脆,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好吃!”
李亚东在做这番动作的时候,马支书一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脸上甚至有几分忐忑,见他如此一说后,表情瞬间自然了。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我还担心我们突发奇想弄的新玩意儿,会坏了你的手艺呢。”
“这叫什么话?”李亚东正色道:“突发奇想好啊,做生意嘛,就要创新,就要与时俱进,一成不变可不行。”
“呵呵……还是李老师你有文化,懂得多。”
李亚东笑了笑,知道马支书并非在拍他马屁,而是实打实的心里话,这就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回点什么。
“喏,还有这个,瞎子婶儿给你纳的千层底儿鞋,也不知道具体码数,说你跟她家二贵差不多,应该能穿得,你试试。”
马支书说着,又从蛇皮袋里掏出一双崭新的布鞋。
李亚东下意识地接过,脑子不禁浮现出一张质朴的农村妇女的脸。她第一个孩子夭折了,因此哭瞎了眼,虽然看不见东西,但很喜欢笑、喜欢跟人唠嗑,尤其是当年李亚东他们这帮来自首都的大学生。
总向他们打听“天安门是啥样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到底有多高”、“长城结不结实”诸如此类的事情。
而每当李亚东他们回答时,她总是听得十分入迷,那双失去了光彩的眼睛里,似乎也有斑斓在闪烁。
世界虽然黑了,但她的心中自有一片光明。
望着手中制作精良的布鞋,李亚东突然感觉鼻尖有些发酸,哪怕瞎子婶儿再心灵手巧,纳出这样的一双布鞋,也近乎一个奇迹,哪里啥得穿?
他感觉这双布鞋他能珍藏一辈子,其中饱含着一个浅显而又深刻的哲理:只要有心,世上无难事。
这是一双有故事的鞋。
然而,李亚东却又不得不穿上,至少得试一试,因为马支书此刻正一脸希冀地望着他。
马支书大概是肩负使命的,不光要将心意带到,同时还要将好或不好的消息都反馈回去。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眼睛,就等于瞎子婶儿的眼睛。
李亚东又坐回到沙发上,脱掉牛皮鞋,换上千层底儿,穿的过程有些艰难。
“小了?”马支书顿时蹲下身来,极为关注,仿佛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李亚东笑了笑,双手继续使劲,下定决心必须塞进去,恨不得拿把刀将双脚削一削。
费了老大劲儿,终于,穿进去了。
“嘿!不小。”马支书瞬间笑了,还解释道:“李老师,你看这脚尖离鞋头的距离,刚刚好呢!毕竟是新鞋嘛,有点挤脚是正常的,穿穿就宽松了。”
李亚东同样笑了笑,起身跺了跺脚,实际上真不小,至于那么难穿进去的原因,正如马支书所解释的一样。愈发感觉这双鞋的珍贵,甚至都不敢走动,赶紧脱了下来,拿在手中舍不得放。
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穿过的最贵重的一双鞋,他娘虽然也纳鞋,但讲句实在话,没这手艺,以前的主要精力还在田间畈头,一个女人干着男人的活儿,自父亲死后,便没时间再纳,他那时还小,也就无缘穿过,都是捡哥哥姐姐的旧鞋子穿。
“真好,这鞋。想不到瞎子婶儿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心亮。”马支书笑得很灿烂,有种完成使命后的如释重负之感。
不过,这仅仅是一项使命。
“李老师,还这,大根叔让捎的一对狼牙,说是狼王的尖牙,也不知是不是,不过大是挺大的,还说你们城里人就好收藏这些个物件儿,一定让我交到你手上。”
李亚东将一对小拇指大小、用红绳系着的狼牙接了过来,脑子里又浮现出一张已经有些模糊的面相。
然而,还不等他稍稍追忆一下……
“喏,这个是七叔公让带的,风干羊肉,滋味是好,就是有点难嚼,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还有这瓶老酒,大凤家自己酿的,够劲儿的很呢,我担心你喝着有点呛口。这一小罐咸鸭蛋是老付家的,他媳妇儿的这门手艺最绝,保管敲碎了一剥,个个流油,就是贼重,我都跟他们讲了要带就带点好带的东西……”
大龙村就那么二三十户人家,几乎全都没落下,人虽然只到一个,但全村的心意,已然到齐。
望着眼前的这些来自于偏远陕北的礼物,李亚东就算是铁打的心肠,也不禁微微有些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