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总百揆(卅五)刘綎遭劾

文渊阁重,内阁大通房左侧小议事堂内正在举行内阁会议。

由于皇帝在此前连续否决了新任首辅高务实关于增补阁臣的几次建议,随着数日前文华殿大学士沈一贯的离京,内阁之中如今只有三位阁臣:中极殿大学士高务实、建极殿大学士赵志皋、武英殿大学士周咏。

高务实与周咏都是实学派阁老,这是不必多说的,次辅赵志皋成了心学派在阁的唯一代表。但由于“药膳案”的余波影响,赵志皋之子被指涉嫌征收并私吞盐税,逼得这位心学派重臣不得不向高务实服软,实际上已经改变了敌对实学派的立场。

如此一来,眼下的内阁终于不必再争吵,万事以首辅高务实的态度为准即可。只是,今日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当高务实把一道弹章拿出来给赵志皋看后,这位南榜出身的阁老半晌没有说话。

这道弹章是甘肃巡抚徐三畏所上,他弹劾征西提督、四川总兵官刘綎作战不力,放跑了察哈尔部蒙元太师布日哈图。与此同时,他还指责刘綎不遵军令,正是因为其未曾及时通报行止、私自用兵,这才导致布日哈图部“从容突围”云云。

作为甘肃巡抚,徐三畏对刘綎的指控无疑是很严重的。因为如果按照他所言,刘綎不仅冒犯了文臣统兵的传统与权威,还导致了严重的后果。大明文武地位悬殊,如果刘綎罪名成立,两项并罚之下就算判个秋后问斩似乎也不算过分。

那么,赵志皋为什么不说话呢?因为在这道弹章之前,刘綎的报捷书已经先一步送达内阁。在报捷书中,刘綎详细讲述了此次他出兵甘肃之后的用兵过程,若他的描述不假,那无论如何也应该是立下大功而不是“作战不力”才对。

根据刘綎所言,他在一路紧赶慢赶抵达甘州以东不远处的山丹卫时,接到了甘肃巡抚徐三畏的指示,徐三畏在信中要求他追击刚刚从甘州城下撤军遁走的布日哈图部主力。

彼时刘綎本部人马并未到齐,身边只有三万前锋,强追布日哈图主力恐怕力有不逮,甚至还有被布日哈图重挫之隐忧。然而,考虑到甘肃巡抚的命令不能视而不见,因此刘綎决意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亲率本部八千骑兵翻山越岭绕袭肃州。

经过两日艰苦奔袭,刘綎部抵达离肃州不远的威虏堡。他会合威虏堡“当地民兵”,发动了对肃州的突袭,其间还消灭了一股蒙古探马。

由于刘綎部来得突然,肃州城中的蒙古军措手不及、应对失据,没来得及关闭外城门便被杀入城中。然而事情也没有一直顺利下去,蒙古军在最后一刻关闭了瓮城城门,导致刘綎军一举破城的计划失败,该军不得不顶着瓮城中三面火力的压制强行以火炮轰开城门。这使得刘綎军付出了两百余精锐骑兵的代价才得以杀入城中。

入城之后也不算顺利,已然清醒过来的蒙古军与刘綎所部在城中爆发激战。此时刘綎才发现,城中的蒙古军居然并不都是骑兵,而是有不少火枪兵存在。这些不知底细的火枪兵操持着颇为不错的火枪在鹿柴、拒马之后放枪,给全部骑兵配置的刘綎部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好在刘綎反应及时,先调“威虏堡民兵”摆出火枪阵与之对射,然后亲率一支精锐骑兵杀穿了侧翼一线,绕到主街蒙古军火枪阵地发动猛攻,这才击败了城中蒙军主力。

蒙军主力溃败之后,败军两路奔逃。一路往西逃至嘉峪关建立防线,一路往东逃向刘綎部身后寻找蒙军主力布日哈图部。

刘綎部在城中损失不小,其手头八千骑兵、两千余“威虏堡民兵”现在有五百左右阵亡、一千余挂彩,能用之兵减损近两成,既不足以继续收复已有防备的嘉峪关,也无力出城追击东面敌军——毕竟这边还可能遭遇布日哈图主力。

因此,刘綎只能在清剿肃州城中残敌之后立刻加固城防,准备迎接布日哈图主力的攻势。

这个判断相当及时,因为次日一早布日哈图主力便已然杀奔肃州城下。此时的布日哈图已经知道自己被刘綎摆了一道,明显是含恨而来。他刚一抵达肃州城下,便摆出了誓要踏平肃州的态势,其全军约六万人,全部在明军火炮射程之外扎营并摆出强攻之势。

好在此时天色已晚,在肃州城楼上发炮震慑蒙军之后,布日哈图面对黑夜降临不得不叫停了攻击。不过刘綎一方借着最后的阳光,通过望远镜侦察到蒙军已然开始准备攻城器械。

面对这一局面,刘綎不敢大意,当夜一边安排人防备蒙军夜袭偷城,一边清点肃州城中火药火炮等物资以应对明日蒙军的猛攻。

然而次日一早,意外发生。蒙古军大营不知何时已然后撤了十余里,而且等到上午过去一半也不曾出营搦战,似乎在酝酿什么阴谋一般。

刘綎又等了半个时辰,见蒙古军大营依旧一片死寂,终于忍不住亲挑夜不收二十余人出营抵近查探。结果是,蒙古军大营已然空无一人,六万大军消失得无影无踪,营门等各处可能被明军望远镜探查到的位置全都摆着木头假人,假人身上穿着破烂的战甲,远远望去就如同蒙军一切如常的样子。

此时刘綎才意识到,布日哈图昨夜玩了一手金蝉脱壳,蒙古大军已然绕路遁走了。这下子,两人某种程度上打了个平手,互相算计了对方一局。

布日哈图这一走,刘綎才想起来一件事:河西走廊虽然是“走廊”,但肃州只是走廊中的一座城,并不是建在某个关隘中间能够把通道堵住的。肃州城周围百余里都是“走廊”范围,都可以任由蒙古大军通行。

换句话说,布日哈图只要并非真的打定主意坚持再次攻陷肃州,那他就随时可以绕过去不管肃州,以及肃州城中的刘綎部。

艹,失策了。

刘綎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这并没有什么鸟用,拦截布日哈图主力的打算已经破产。他此刻十分后悔,后知后觉的发现,真要堵住布日哈图去路的话,昨天就应该不顾伤亡继续攻击嘉峪关——嘉峪关才是真正的关隘,一旦拿下,对布日哈图就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

当然,这狗打不打得动那又要另说。

总之,如今的局面是肃州的确收复了,可是布日哈图依旧拥有随时撤离的主动权,甚至他还可以选择从嘉峪关方向会合蒙军再次杀回肃州。

刘綎思来想去,自己手边的实力确实不足以在这种时刻杀向嘉峪关,只好派出全部夜不收,联系甘州方面调集大军前来肃州,然后再视情况决定如何收复嘉峪关。

甘州方面在两日后收到刘綎的消息。徐三畏得知刘綎奇袭收复肃州时,先是大喜过望,但马上就阴沉了脸,严词拒绝了刘綎要调集甘州大军前往肃州的请求。

不仅如此,他还当众指责刘綎料敌失策,放布日哈图部完好无损地撤回嘉峪关。按他所言,布日哈图部主力毫无损失却控制着至关重要的嘉峪关,这就好比大明西北咽喉被其一手控扼,是进可攻退可守,而大明方面则要面临嘉峪关蒙军随时可能的东进奇袭、骚扰。

尤其是,徐三畏认为嘉峪关一日不曾收复,则肃州就一日处于危险之中。徐三畏越说越生气,表示说不止肃州,由于嘉峪关的蒙军实力仍在,一旦甘州大军被调往肃州,则蒙古兵倚仗机动性优势,甚至可以考虑玩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方面欺骗肃州城中明军,通过种种手段逼肃州明军主力保持守势,一方面则以主力奔袭甘州。

届时,甘州主力已然西调肃州,城中城防空虚,没准就会被蒙军趁虚而入,如刘綎收复肃州一般被奇袭得手,到时候这责任你刘总戎承担得起吗?

甘州守军闻令不行,被徐三畏死死按在城中不准出兵,而刚刚从山丹卫磨磨蹭蹭开赴甘州的刘綎余部听到消息,却是全军上下震怒不已。刘天俸压制不住军中暴躁,只得不顾徐三畏严令,带领两万余人的刘綎部剩余先锋军西进,去往肃州与刘綎会合——这就是徐三畏指责刘綎部不遵军令的由来。

人在肃州的刘綎苦等数日,结果只等来自己所部先锋军剩余,也是气得大骂徐三畏,说他果然人如其名,真个是“畏”敌如虎,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还在担心布日哈图要奇袭什么鬼甘州!

按照刘綎在部下面前大骂徐三畏时的说法,布日哈图连区区刚被拿下的肃州都不愿意强攻,怎么可能又从嘉峪关调头绕过肃州去打甘州!况且最关键的问题是,他这时候还去打甘州有个屁用?

想想看,蒙古大军主力去打甘州,则嘉峪关兵力顿时空虚,而此时明军主力就在肃州,只要去拿下嘉峪关,他布日哈图主力岂不是被堵在河西走廊插翅难飞了?天底下还能有人蠢到这样打仗的?真有这种蠢人,那也不会是布日哈图,只能是你徐三畏!

当然,徐三畏也不会真这么蠢。他之所以要搞出这档子事,归根结底是要压服刘綎,让刘綎知道他头上这个“征西提督”的头衔在甘肃并不好用,依然要听甘肃巡抚的指挥!

虽然理论上巡抚和总兵因为文武有别而不能直接分什么高下,但现实就是品级可能较低的巡抚完全可以命令名义上品级更高的总兵。故,徐三畏的做法虽然很糙,但以往这种事发生之后,朝廷极大概率还是会保巡抚而强压总兵服软。

刘綎知道朝廷一贯的脾性,因此深知部下不遵徐三畏之令已经给自己造成了把柄的他,只能赶紧写好报捷书抢先送往京师,期望高元辅法眼如炬,一眼看穿其中缘故,伸出援手拉自己一把。

他的这份谨慎的确起了效果,高务实收到报捷书之后立刻发现了不对。不过,高务实没有马上行动,而是等徐三畏的奏疏也到了之后,两相对比之下彻底搞明白了其中的根源,这才召集另外两位阁臣开会。

会议上,高务实先拿出刘綎的报捷书。周咏不必说,自然表示刘綎这次奇袭十分成功,虽然嘉峪关尚未收复,但只要征西大军主力一到,嘉峪关早晚必定收回。赵志皋不是很乐意夸赞刘綎,但因为已经对高务实服软,也只好勉为其难表示刘綎干得还行,“可再观后效”。

然后,高务实就拿出了徐三畏的弹章。这下子,赵志皋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这里有个情况不说不行:赵志皋是浙江金华人,徐三畏是浙江杭州人,两人虽然并非一榜同年,但至少大家都是南榜出身,也都是心学派的底子,说到底总归是自己人。

现在问题来了,徐三畏这道弹章里说的事情虽然应该都是“事实”,可是大家刚才已经讨论过刘綎的做法,“一致认为”他干得不错。现在言犹在耳,自己如果因为徐三畏的弹劾就马上翻脸说刘綎有问题,那岂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子?也实在太拉不下脸了。

高务实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志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里忍不住好笑,正要开口,忽见赵志皋叹了口气,道:“阵前文武不和,实乃大忌,元辅……”

“是啊!”高务实马上截断赵志皋的后半句,点头道:“刘綎是朝廷选派的征西提督,是要为后续作战负责的,可不能因此临阵换将,看来……”

他装作十分惋惜地样子长叹一声,道:“要委屈徐理斋挪动挪动了。”

赵志皋面色一变,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什么?元辅要为一武臣而改任抚军?元辅,吾恐此举后患无穷,还请三思啊。”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次辅莫急,且听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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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儿子没发烧了,现在只是还爱咳嗽,应该快好了吧……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