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独的盘古

六万年前,大荒之地,无人、无妖、无精、无魂,只有兽。

诸兽成群成族,或栖于灌木,或占穴而居。各族群以洞穴和丛林归划领地,平时少有来往,算不上朋友,不打架的时候也不是敌人。

六万年前的一个夜晚,大荒之地如同过去了的几千万年一样,非常安静。山林中只是偶尔会响起一两声夜间觅食动物饥饿的吼叫声和可怜的小动物濒死时的悲鸣声。轻风吹过山林,荡不起松涛。

除此之外,没有声音。

天气晴朗,月光很亮,星星密密麻麻地散布在天空,清晰而明亮,有的很近,有的很远,有的很亮,有的很暗。

夜深了,鸟兽们都睡了。

整个大荒之地好像也都睡着了。只有溪水在流淌,却也很安静,仅仅是经过突起的石头时,才会发出一丝“哗哗”的声音,像虫的低吟,给沉寂的大荒之地带来一些生机和灵性。

在过去,这样的夜晚通常会以这样的方式保持到天明,等到东方有了晨曦,等到太阳高高升起,等到缭绕的云雾悄悄散去,百兽便开始嘶吼,百鸟便开始朝鸣,一切都从沉睡中醒来,新的一天、新的生长、新的杀戮再次开始,一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恒不变地重复着这样的生存模式。

但这个夜晚注定不同,虽然当夜幕散开时,照样还有黎明。

黎明前,夜更黑,幽深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了爆炸声,一声、两声…爆炸声开始时稀疏,后来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每一声爆炸都伴随着比月亮和星星明亮百倍的闪光。爆炸声在空旷的夜空传得很远,闪光把黑漆漆的大荒之夜照得如同白昼。

鸟兽们都惊醒了。

飞鸟从枝头惊起,尖叫着从一棵树梢飞到另一个棵树梢,绝不敢停下来。走兽在山林中突奔,或钻进石下,或躲进树丛,拼命地寻找着能够藏住身体的黑暗之地,有的于狼狈之中不小心重重地撞到树干上,在地上翻几个滚儿,痛苦地呻吟几声,爬起来再跑。它们小小的心脏承受不了巨大的响声和灼目的亮光造成的刺激,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带给它们的巨大的震惊和恐惧。

猿人们从洞内偷偷地爬到洞口,一双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夜空,两只前爪死死地抠住洞口的石头,仿佛一松开,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一样。

猿人是大荒之地中最聪明的兽类,但它们同样看不懂这一切,正是因为它们比别的兽类聪明,所以便更加恐惧。

爆炸声和闪光一直在持续,持续到黑暗过去,黎明到来,当东方露出晨曦,爆炸声终于变得稀疏,然后有什么东西从空中往下掉,有一个落到了大荒之地的一个地方,还有一些落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

落在大荒之地的那一个东西让大地发生了剧烈的震动,震动过后,森林里燃起了熊熊烈火,烈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一直到第八天的黎明下了一场大雨,才将大火浇灭,大荒之地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无以计数的鸟兽被烈火烧成灰烬,最可悲的算是鬣狗,一个强大的兽类族群,它们在大荒之地顽强地生存了几百万年,却因为那个东西落进了自己的栖息地而使全族葬身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从此之后,大荒之地再无鬣狗。

那是一场巨大的生命浩劫…

一千八百年后,有一段时间大荒之地下了十天大雨,引得山洪爆发,河水大涨,到处都是倒塌的山体和汹涌的泥石流,数天之后,泥石流慢慢变成了清澈的溪水,水势仍然很大,但已比泥石流温顺得多。

盘古被溪水从一个也许很近也许很远的地方冲下来,留在了一处冲积形成的沙滩上。他身高八尺,赤身裸体,仰面朝天,长发散乱,胡须满面,巨大的身体,下身在水里,上身在沙滩上,露出水面的部分,遍布山石划下的伤痕。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正午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使鲜血慢慢凝固,变成褐色的疤痕。只是他额头上那道深深的伤口,兀自往外渗着鲜血,漫过他的眼睛。

几只长着五彩羽毛的雉鸡站在不远的地方,一副想过来看看却又不敢的样子。倒是一只浑身雪白看上去非常漂亮非常乖巧的九尾狐,在试探了几次之后,终于大着胆子走到了盘古面前,看了许久,伸出一只长满了毛的小爪子小心地抚摸着盘古的脸。

盘古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他醒了,雉鸡们吓得逃到了很远的地方,九尾狐却站着没有动,静静地看着盘古。

盘古全身没有一丁点的力气,大大地睁着眼睛看着太阳,太阳是红的,像是在汩汩地流血。

他是第一次见到太阳,以为太阳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以为世界本来就是这个颜色。

他想动一下,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只有思想,他的思想是灵活的。

“我是谁?”这是盘古首先想到的一个问题,随后又想了一遍:“我是谁?”然后他又想:“我从哪里来?这是什么地方?”

所有的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盘古有一些记忆,但这些记忆并不连贯,一点儿也不完整,像是碎片,散乱无序,他记着自己好像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待了很久,那里很静,也很冷,寒冷像刀一样刺着他的皮肤,他感到很疼,但比疼更痛的,是他的孤独,孤独像漫天的黑暗把他紧紧地包裹着,孤独又像一座山,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时间越久,孤独就越重,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是谁?”盘古又想了一遍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

眼睛很痒,盘古尝试着抬了一下手臂,手臂竟然能够动了,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擦去了粘在眼睛上的鲜血,太阳不再是红色的,它是如此明亮,一下子就驱走了他心中的黑暗。

盘古很喜欢阳光,因为阳光很温暖,使他不再感到那么寒冷。

无数的晶莹透亮的小精灵在空中飞,盘古伸手握住了一只,打开手心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盘古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来这里之前做过什么,但他希望自己死后能够变成天上的太阳,变成高耸的山峦,变成森林中的花草树木,变成河里的水,变成空中吹过的风…变成他现在看到的一切,让他融入它们,与它们共生共死。

盘古看到了九尾狐,他看着它,它也看着它。“你是谁?”盘古轻轻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盘古又问,九尾狐不说话,只是伸出软绵的嘴巴,用柔软的舌头舔着盘古的脸。

一阵酥痒传遍盘古全身,这种感觉是如此亲切,盘古伸出双手抱住它,将自己的头埋在九尾狐温暖的胸膛。然后咬破一根手指,用鲜血在九尾狐的脖子上划了一个圈。“我给你画上一圈红色,是为了留下一个记号,希望无论过去多少年,当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能够一眼就认出你。

盘古想做最后一件事情,他拼尽全身力气翻过了身,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艰难地爬到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旁边,石头旁边生长着一棵罂粟花,雪白的花朵,迎着阳光灼灼生长。

“好白的花呀!”盘古看着罂粟花说,“你是我生时看到的第一朵花,也是我死时看到的最后一朵花,我给你做个记号吧!让你记着我,我也记着你。”盘古说完,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滴鲜血滴在了罂粟花雪白的花朵上,罂粟花很快变成了血红的颜色。“你的红色是我的血,这下忘不了我了。”

盘古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在大石头上画了一副画,画上是一个人,名字叫盘古,他的身边有一朵血红的罂粟花,一只浑身雪白脖子上有一圈红色的九尾狐,他的身体变成了山,血液变成了江河,头发变成了树木,眼睛变成了太阳…

盘古笑了,他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他笑着看着自己画下的画,死了。

很多天过去了,九尾狐一直守着盘古,不停地用自己的小爪子和自己的脸抚摸着盘古的身体盘古的脸,终于,九尾狐知道盘古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一滴泪从它的眼角流出来,在空中飞。而盘古的身体竟不腐烂,而是沐浴着阳光沐浴着清风沐浴着雨露慢慢缩小,十多天之后,终于缩小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飘在空中,像云、像雾、像精灵,晶莹透亮,无比轻盈。

九尾狐静静地看着,想把圆球拿在手里,谁知竟拿不到,反使得那圆球随风飘走了,九尾狐便一直跟在后面追去。

……

两百年后,盘古死去的地方,来了两个人,他们的名字叫伏羲、女娲。

伏羲和女娲在那块大石头旁站了很久,看着石头上盘古的画,女娲叹了一口气,难过地说:“盘古死了,他将自己的身体化作了山峦、森林、江河、太阳,我们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伏羲却说:“我们已经找到他了。”

女娲看着伏羲,伏羲一笑,伸手朝着四周一挥,说:“盘古在森林里,在江河中,在山峦上,在太阳发出的光里,他无处不在,我们看到了它们,就看到了盘古。”

女娲将目光投往远处,幽幽地说:“是的,盘古无处不在,我能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的气息,他永恒不死。”

“但他会很孤独。”伏羲突然说。“像我们一样。”

女娲看着盘古的画:“我们有两个,他却只有自己,他比我们更加孤独。”

两人相视,离开巨石,向着远处走去。

……

又过了五万年,如盘古一样的人类已经遍布大荒之地,在山川、在丛林、在平原,在普天之下的每一个角落。

此时,在镐京,周宣王姬静阖然长逝的举国丧事已经接近结束,姬宫湦穿上绣着金色飞龙的袍子成为新的君王,踏着年轻的步子,沿着镐京城青石板铺成的路走进富丽堂皇的宫殿,接受群臣的朝拜。

朝拜毕,无事散朝,群臣纷纷离去。

“祭公。”姬宫湦轻声叫住了司徒祭公,司徒是朝庭一个重要官职,位列三公之一,列队时站在前排,离开时便走在最后。这倒使得姬宫湦不必大声喊他,姬宫湦实在是一个不喜欢大声说话的人。

祭公停下,看着姬宫湦,说:“王上吩咐。”

姬宫湦白晳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语气也足够平淡。“你去查查阴阳神树的事。”

祭公愣了一下,似乎想不明白姬宫湦为何对一个流传了几千年的传说突然有了兴趣。“阴阳神树?传说那是进入有娇之门,不知大王…”

姬宫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祭公心中一凛,赶紧闭嘴。作为司徒,他自然知道这位少主喜怒无常的性格、庸倦懒散的作风和杀伐决断的果绝,当下不敢迟疑,赶紧说:“微臣这就去查。”说完匆匆离去。

姬宫湦看着祭公离去的背影沉思,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想知道什么?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