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生而知之者

俞潇婉觉得有些耳熟,她揉了揉脑袋,思索着在哪听过……然后她渐渐怔住了,有些迟疑地别过头,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了身边一身白衣的少爷,只见张守鱼也抿紧了嘴唇,不知在想什么。

周遭是有片刻的沉静的。

慕师靖抑扬顿挫的念诵,将原本并无出彩之处的诗句,念得萧瑟肃杀,仿佛真令人置身了雨街空楼,望见了长街上的刀光剑影,马蹄飞驰。

所有人都等待着下文。

慕师靖却搁下了纸,对着周围的人歉意地笑了笑:“此诗……只有半首?”

“半首?”

短暂的议论声后,人群一下子炸开了。

慕师靖又将这句诗轻轻读了两遍,也只是觉得肃杀意味有余,意韵却只算平平常常。

在过去,质量一般的诗句最后流经最远,甚至出了城外的事情也是发生过的,只是事后皆证明了,那是在纸张上做了些手脚,这种行为定然是为人轻蔑,不耻的。

如今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了,并且发生得这般“明目张胆”,更不免让人怀疑其中藏着猫腻。

“这首诗可有署名?”人群中有人发问。

慕师靖轻轻摇头:“不曾署名。”

议论声愈发激烈。

“今日杀头宴本是喜庆日子,只是这首诗真令人心情不爽。”

“是啊,此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让纸船流到了城外,只是糟粕便是糟粕,哪怕直接能流入镇山城都不沉,依旧是不值一提的废纸。”

“此人竟还不敢署名,敢做不敢当,看来此举纯粹是恶心人的。”

俞潇婉神色摇晃,她捂着耳朵,不想听周遭聒噪的声音,她知道少爷不是那样的人,但她也知道,这首诗同样是不够资格的。

张守鱼拍了拍她的后背,微笑道:“你不是让我好好学吗?我看今日诗道魁首的诗句也不怎么样嘛。”

俞潇婉翻了个白眼,将耳朵捂得更紧了些,假装没听见。

慕师靖已然将写着诗文的宣纸递给了旁人,让其送去检查,看看纸张有没有问题。

几位修为高深的老者轮番查验了一番,结果很快也出来了。

那纸张笔墨没有任何问题。

船只能行驶出城,靠的仅仅只是自身极长的意气……亦有可能是极其细微的巧合。

慕师靖将这一结果告知众人之后,俞潇婉悄悄地松了口气,只是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这并无新意的半首残诗,竟成了今晚夜宴的魁首,这如何能够服众?

“都说了是边疆小城,写出这样一样一首破诗有什么奇怪?”一个轻蔑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刻意蕴藏了灵力,虽不算大,却把嘈杂的议论声压了下去。

一个神色惫懒的青年人从一张座位上起身,摇着手中的纸扇,冷语道:“今晚本想随着崔公子见见场面,不曾想这什么杀头宴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搞这么大的阵仗,结果各种比试的魁首,唯有那书画可以入眼,其余的都不过只能看看,本想着诗词能有惊喜,不曾想出这样的闹剧。”

这年轻人最近也是疆野城中的名人。

他是崔晚的堂弟,名为崔折,修行境界同样出类拔萃,只比崔晚稍差而已。

如今此言一出,众人心中虽窝火恼怒,一时间却也不知如何反驳,这半首诗虽然谈不上哪里差,但若是要放在如今的位置,只会让人觉得跌份。

“不知作诗之人是谁?可否出来一见?让我们睹一睹半首残篇夺魁的是何等风采?”

既然气不能撒到摧折身上,便只好往着那注定不会站出来的作者身上了。

许多人左右回看,似是在推导议论这诗的作者究竟是何人。

崔折轻轻摇动扇子,目光缓缓扫视过人群,微笑不语。

俞潇婉扯了扯少爷的袖子,小声道:“少爷,要不我们走吧。”

张守鱼静静地看着那里,纹丝不动。

“小婉,之前你问我,为什么不去出风头,对吧?”

俞潇婉点了点头。

张守鱼道:“一来是少爷懒得惹麻烦,二来……是人太少了,许多事情,旁观者太少,便没有什么意义。”

俞潇婉问:“少爷你不是说怕找人妒恨吗?”

张守鱼道:“不招人妒是庸才。”

剑少爷这般态度,俞潇婉反而有些害怕:“今天……还是算了吧。”

视线恍惚,张守鱼却已经走了上去。

少女心绪一凝,想要拉住他,衣角却从她的指缝间滑开了,她咬着嘴唇,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是我写的。”张守鱼走到了最前方,拿起那张宣纸,手指展过墨痕,然后抬起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再了崔折的身上。

崔折摇扇的手停了停,目光同样在他身上徘徊。

“是你?”崔折问。

“你有意见?”张守鱼挑眉反问。

“不管是不是你写的,但是你真敢站出来,我倒是有些敬佩。”崔折眯起眼看着他。

人群之中,张成雪与张观铭同样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

“他在胡闹什么?”张成雪柳眉一竖,气恼道。

张观铭蹙眉不语。

张成雪恼怒道:“他这是要把我们张家的脸丢光?”

“先看看吧。”张观铭安慰道:“我相信守鱼不至于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张成雪看了看四周,幸好没有什么熟人,要不然她直接一甩袖子,转身便走了。

与几位老者同行的赵楼同样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

“守鱼?”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眼花,只是那对主仆的背影怎么看都是张守鱼与俞潇婉。

旁边一个面容褶皱如橘皮般的老人笑问:“你学生?”

赵楼点点头:“是。”

老人眯起眼远望过去,啧啧道:“真是名师高徒。”

赵楼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张守鱼目光缓缓扫视四周,道:“诸位都说我写的不行,但是我并没有作伪,纸船浮而不沉,只说明我诗文句短,但意气极长,崔公子,我看你也是出生名门大族之辈,你作何解释?”

崔折冷笑着收起折扇:“能做什么解释?顶多只是运气好一些罢了。”

张守鱼面色不变,他微笑道:“崔公子就没有想过是自己才疏学浅?”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崔家这种大家族的家学之深厚自然不言而喻,而崔折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从小精通百家经史,学识渊博,眼界极高,何曾被如此冷言质疑过?

崔折眉头一皱,似是也动了些怒,他嘴角扯起,冷笑道:“其实你是不是真才实学,很好证明,我们根本无须在这里唇枪舌剑,到时候一试便知。”

“如何试?”

“题卷。”

张守鱼心中了然。

这是许多学塾校验学生的方式,与如今的考试无异。

崔折已经继续说下去了:“便让现场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出题,我们一一解答便是,谁是真知灼见,谁又故弄玄虚,一试便知。”

张守鱼点头道:“请赐教。”

短短的几句对话中,一场学识方面的较量便如此开始了。

许多围观的民众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幕很有可能成为疆野城的佳话……或者是笑话。

崔家的那些手下似是怕张守鱼反悔,连忙给两人搬来了桌椅,相对而坐。

俞潇婉立在他的身侧,抿着嘴唇,偷偷看了慕师靖一眼,慕师靖面色沉静,除了张守鱼走出来之时稍有波动以外,自始至终都清冷疏远。

张守鱼也没有怯战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题卷很快便做出来了,是由疆野城的几位先生与崔家随从而来的几位高人同作。

俞潇婉紧张地看着他,“少爷,你有信心吗?”

张守鱼道:“姑且一试。”

俞潇婉问:“要是输了怎么办?”

张守鱼道:“那就扣你这个月的银钱。”

俞潇婉翻了个白眼,没有继续多问。

题卷被抄录了两份,各自摆到了他们面前。

崔折收敛了笑意,他粗略看了一眼题目,手指轻轻拂过卷纸,平静道:“我读过许多书,这些题目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你若是现在放弃,稍后还可以省去许多尴尬。”

张守鱼没有看题卷一眼,他同样平静地望着对方。

“我不喜欢读书,也没读过什么书。”他缓缓提起笔,微笑道:“但我或许……生而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