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自多情,不懂月的阴晴

迷迷糊糊,天昏地暗,张乌不知醒来睡下几次,每次醒来只觉头中燥热之气憋闷难出,十分难受。

而每次醒转,都感觉到有一块湿润的手帕敷在额头之上,张乌虽年纪不大,却也知玲元娘娘是怕自己发烧烧坏了脑子。

心里感激,想要感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自己是她掳来的,而她,似乎也正是爹爹所说的该避而远之的“坏人”。

又是一天乌云笼罩,太阳隐退,熟睡中的张乌似是受不了天气的闷然,闷闷哼了一声,就只剩微微的呼吸声。

天怕是要下起大雨来了。

玲元娘娘在一处破旧的寺庙处停下,手捏法术,搂着怀中熟睡的张乌,进了寺庙中去。

寺庙中不似寺庙外看起来破落,却也不奢华,一床,一桌,一长凳而已。

将张乌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玲元娘娘也坐在长凳上,闭眼疗伤起来。

约一个时辰后,玲元娘娘睁开眼,目光幽幽,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轻轻叹了口气。

一位驼背老头走了进来,细听脚步,竟是无声,而观那脚步之轻,竟连轻盖在脚边的落叶都未曾震动一分。

“冰帝盒我拿来了。”老头一挥手,桌上就出现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方形冰盒,散发着丝丝寒气,“那六合谷谷主真是厉害,前殿与人谈笑风生,却竟能始终悬着一丝心神在那抱朴楼上,若没有你引他离开,我是当真偷不得的。”

“全赖你本领了得。玲元替我们宫主先谢谢你了。”玲元娘娘柔声道。

说完她打开冰盒,眼睛一扫,心中一定,将盒子盖上,素袖一挥,冰盒就已不见。

“你知道的,”那老头脸上一阵抖动,驼下的背也“咔咔”响动,片刻之后,竟变成了一个俊朗青年,但其鬓角的几丝雪白,似乎便见证了岁月的久远,道,“若不是你求我,上官无道他就算天大的本事,也休想让我帮他做事。”

玲元娘娘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

“算了,我先走了。”少年摆了摆手,一阵响动之后,又变成了一个驼背老头,往寺庙口走去,走到门口之时,突然停住,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继续抬腿朝外走去,不见。

几息之后,玲元娘娘幽幽一叹,起身来到床前,“别装睡了,我带你先去自在宫。等我把冰帝盒交给宫主,再送你回来。”

张乌睁开眼睛,脸不自觉红了,像个青涩刚转甜时的苹果,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玲元娘娘一愣,似是没想到张乌会问到这个问题,转息之后,眉头一舒,掩嘴一笑,就似阴霾的天空之中投入一缕朝阳,实在明艳动人。

有那么一瞬,张乌竟看得呆住——原来在恐慌褪后,心情放松地端详着此时的玲元娘娘,竟是这般清丽脱俗。

那日玲元娘娘的魔焰滔天,仿若九幽之下的魔王出世的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如今的情景却让张乌不禁有些失神——记得一篇小说中曾讲过,佛有千面万相,面面不同,而人虽没佛有千面之多,亦是不止一面,当时自己并不理解,现在却有些懂了。

只是不知,哪一面是玲元娘娘最真实的一面呢?

“装睡的人眼皮会有轻微的跳动的。”玲元娘娘的声音响了起来,将张乌拉回了现实。

“姐姐你真厉害,竟连这么微小的动作都能注意到。”张乌佩服道。

许是被一句“姐姐”叫得心花怒放,玲元娘娘“咯咯”笑了起来,说道:“我便是世人所说的女魔头,又将你掳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么,小弟弟?”

张乌听后,竟是一愣,片刻后面色一正,极为认真地对玲元娘娘说道:“爹爹跟我讲过,世人因未知而恐惧,因恐惧而伤害,那被人称作妖孽的蛇仙,也会为了凡人而自断仙途。那时我爹就教我,看一个人的善恶,不能听别人说,一定要自己亲眼去观察。一路上,姐姐为我冷敷降温,想来姐姐便是因为被世人不知而被称作‘魔头’的。”

玲元娘娘被张乌一番话说得愣住了,片刻后,竟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已。

张乌被玲元娘娘笑得莫名其妙,却又从那笑中感到了一丝悲伤,心中竟陡然升起几分心疼。

蓦地笑声一停,玲元娘娘似是想到了什么。

“小弟弟,你靠近点来,姐姐与你有悄悄话说。”玲元娘娘停止了笑声,说道。

张乌闻言靠上前去。

“你莫要声张,如今庙外潜藏着人,”玲元娘娘低语道,“应是你刚才那一番话,引得庙外那人气息一乱,我这才察觉。凭他这般藏匿工夫,想必修为极为精深,如今我身负重伤,一身修为十不存六,怕是不能把这冰帝之盒亲自送去自在山了。”

张乌闻言,不知为何,嘴里竟情不自禁地就冒出了一句“姐姐,不会死吧?”

“当然不会了,你姐姐我魔功深厚。”玲元娘娘微微一笑,“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姐姐托你办件事,你能帮姐姐么?”

一连番的局势变换,已经让小小年纪的张乌有些晕乱,一时也没发现玲元娘娘话中矛盾之处,闻言只是点头。

“我三月前收到一封信,信中所说冰帝盒中实为三片茶叶,俱是冰帝以自己极寒真气所制,非晋入帝境者,断断只会以为是普通的茶叶而已,而将那茶叶用沸水煮开,喝下,便会得到冰帝绝学。”

“刚刚我已检查,冰帝盒中确为三片茶叶,想来信中所言,该是不假。我希望你做得,便是炼得冰帝的极寒真气,上自在山找宫主,对他说是我着你来的,那时他便会让你做一件事,不必担心,对你并无害处,我希望你能帮他做成那件事。”

玲元娘娘稍稍一顿,续道:“你能做到么?”

短短一天,张乌已对这位自称“女魔头”的姐姐颇为喜爱,闻言重重地点下头。

玲元娘娘闻言,心里一喜,却又忽地一叹,忖道:“自己见他心性澄净,对魔道中人,也无太多偏见,本来对谁来修习冰帝绝学也无主意,正好将冰帝绝学交予这孩子,也算给他的一番机缘。”

“但自己三月前收到的那一封信,实在太过蹊跷,将冰帝绝学交予这孩子,怕也是将他卷入其中了,于他来讲,也不知是福是祸。”

思毕,玲元娘娘却也不再多想,将冰盒打开,里边果真放了三片茶叶,却是绿色透亮,散发勃勃生机。玲元娘娘将茶叶取出交到了张乌的手上。

“那先谢谢弟弟了,一会我会唤出封印在我指环上的灵兽,着它带你去自在山上修习。”话音刚落,玲元娘娘便转念一想:自己一会儿怕是不得生还,外头隐藏那人若是得不到冰帝真诀,定会猜到我会着他去自在山,若是在半路上截他,可就不好了,倒不如。。

念及如此,玲元娘娘便又开口说道:“还是不要去自在山了,一会你便乘着小兰去六合山下的村庄,记得到那村庄之后,将小兰重新封印,将戒指藏在你认为安全的地方,再回家去,以防他人窥伺,等到晋入人境初期之后之后,再取出戒指,唤出灵兽,着它带你去自在山。你明白了么?”

张乌点点头。

玲元娘娘道:“现在我便传你封印之术。”说完,手指点在张乌脑袋之上,暗运真气。

张乌的脑中忽显现出了一篇封印之术,名唤“两心相知诀”,短短千余字,乍读简单易懂,细细琢磨间,一时却也难以轻松使出。

“此诀乃是我的一位哥哥所创,却并不只是灵兽封印之术,炼得精深处,更可与不通人语的灵兽进行沟通,颇为精妙,你细细琢磨,该是不会多久,便能使出封印之术。”

玲元娘娘说完,便从右手无名指上取下一枚戒指,默念口诀。

张乌眼前突然出现一只蓝红相间的丹顶鹤,头上一束火红翎羽昂然而立,体态甚美,却是独脚。

玲元娘娘对眼前丹顶鹤说:“小兰,刚才的话我亦已经告诉给你了,你明白了么?”

小兰眼中噙泪,细嘴微张,竟从其中传出了一个悲痛的女声,“娘娘!”

“明白了么?”玲元娘娘加重了口气。小兰终于没再言语,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玲元娘娘松了口气,自断与法器的联系,又忍不住吐了一口血,拿过张乌的小手,指甲在其上一划。张乌只觉指肚一痛,血就已留在了法器之上。

张乌突然感觉跟眼前的戒指冥冥之中似乎有了某种的联系,就好像这戒指便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玲元娘娘又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根暗红色的细绳,穿过戒指,挂在了张乌的脖子上。

“现在我便将这‘转烛戒’送给你了,好好待它。”

玲元娘娘抹去嘴边的血迹,看了看静静躺在张乌脖子之上的戒指,竟呆了呆,忍不住用手拿了起来,轻轻摩挲了几下。

“那么现在,便走罢。”

玲元娘娘放下了手中的戒指,解了寺庙的封禁法术,与张乌及小兰一同走了出去。

出去之后,玲元娘娘让张乌坐在小兰的背上,而其左手则是随意地拿着冰帝盒。

冰帝盒晶莹剔透,散发着腾腾寒气,阳光反射之下,竟晶莹剔透到让人想到圣洁一词。

“去罢。”玲元娘娘声音平静,仿佛像一潭幽幽的水,了悟了永恒的意义。

“阿阿”小兰悲鸣一声,振翅而去。

看着小兰已远去,玲元娘娘心里一松,转过头来,嫣然一笑,赫然又变成了往日模样。

玲元娘娘挥了挥手手中的冰帝盒,朗声道:“别躲躲藏藏啦,你不是想要冰帝盒么,给你就是。”

几息之后,玲元娘娘见还不有人出来,轻笑道:“不出来,我便毁了它。”

话音未落,便将手中冰盒朝天抛去,右手一弹,一道疾风向冰盒飞去,观其势头,必是要毁了那冰帝盒。

一道黑影极快速地掠过,夺过飞在空中的冰帝盒,玲元娘娘一看,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透漏出一丝丝决绝。

“轰”这时闷雷忽然一响,乌云暗淡,天变得昏暗,却是不落下一丝雨迹。

玲元娘娘并未受其影响,手腕轻转,决然捏动两伤法诀,一瞬间迸发出十二分魔功。

玲元娘娘神情肃穆,轻轻低吟道:“灭己度人。”

随着声音落下,黑影之处忽然出现一个虚化的巨轮,巨轮的四周是无数个黑色影洞,吞吐着一个个哀号的怨魂。

那黑影似是受到了什么巨力,倏忽之间竟被迫得停了下来,是一个黑衣蒙面男子的模样,观其身形以及露出的双目,应是已不年轻。

一个飘忽的震惊声音从黑色蒙布中传出:“佛家绝学混上魔道真意,竟能沾染轮回之道。但这魔佛合用之法,自古以来,便是禁忌,贸然使出,你便不怕反噬之力,使你身死道消?老夫只欲取那冰帝真诀,你又何苦如此。”

玲元娘娘轻轻一笑,本不欲多言,却突然看到黑衣蒙面男子抵抗巨轮吸力而散溢的丝丝熟悉的充满道家气息的真气,而那肉体更有不稳之象,分明不像常人。

心里一转念,竟不由一惊,暗忖道:“莫不是道家无上真法身外化身?如此精炼的道家真气,此人莫不是天元道派的掌门袁天一?观那真气之深处,丝丝狂暴气息隐现不绝,怕是本体已濒走火入魔之境了吧。”

“天一老道,观你真气深处隐现不稳,是走火入魔了罢?莫非,是想参悟冰帝真诀,镇压体内心魔?”话未说完,那黑衣蒙面男子便无后力抵抗,仿若被巨力拉扯一般,朝那巨轮飞去。

尽管那男子并未再说话,但看到听到自己说出“天一真人”四字之时黑衣蒙面男子眼中透出的些微慌乱,玲元娘娘心中对于其是天元道派掌门的猜测已有了八九分把握。

眼睛一垂,心中暗暗一叹:“天元道派掌门走火入魔,这天下怕是又要起纷争了。”

几息之后,那黑衣男子终是被巨轮吸走。

玲元娘娘心情一松,便“哇”地一声吐了一大口血,巨轮散去,身子也瘫倒在地上,但不过这么一会,玲元娘娘那一头青丝就已变成白发苍苍。

玲元娘娘苦笑一声,望着天边,一轮冷月朦胧在乌云之中,清幽寂寥。

心中倏然想道:自己的这招灭己度人,还是因那人而悟得,如今因施展出这招而死,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一绪起,千丝乱。

这一瞬间,玲元娘娘眼前走马观花般竟陡然滑过许多画面。

幼时家遭巨变,所幸哥哥们扶持,倒也算安稳长大。人生正好的年纪,却遇了那誓要成就菩提心的男儿郎,自己偏偏又就此深陷情海,难以自拔,千般辛苦,终是化了那坚若磐石的佛心,爱子将出,心里念着总算能成那比翼鸟,双宿双飞,却又是如镜花水月,捞之不得。

玲元娘娘眼中忽然朦胧了许多,双眼直欲闭上,神识之中,远远飞来一阵熟悉气息,喃喃道:“呀,应哥哥来了。。。”

许是回光返照,玲元娘娘竟在神识之中,又感到一股气息疾速退去,但感那气息微乱,也不知是感到“应哥哥”来而乱了心境,泄了气息,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不过无论缘何,都与玲元娘娘无关了,皆因此时的她,却是双目合上,再无声息了。

“淅淅沥沥”天上终于下起了小雨,继而愈来愈大,盏茶之间便已变成了瓢泼大雨。

而那轮冷月就仿佛是害怕一般,竟隐在轰鸣的乌云中,彻底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