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前尘往事
登天台上,一位赤袍老者,单手握矛,另一只手轻轻摩挲,面容出神,似乎在追忆过往。
他的一双虎眸目光悠远,遥遥不知能包容进何等广阔的东西;雪眉横立,隐隐残存了几分气吞天下的霸气,却再无咄咄逼人的凌厉;手背皱纹纵横,老茧林立,突忽让人心里就有一种念头:其年轻时候,必是经历了一番惊天动地!
“嗯?”赤裂寒余光瞥见离他不远的汁连奇,脸色很是古怪,停下手中摩挲,定睛望去,不禁在心中暗咦一声。
汁连奇如今脸上神色实在难言,无喜无悲,怔怔望着前面,赤裂寒与其相识数十年,竟从未在其脸上见过如此神色,唯见眼神空洞,让人徒生怜惜之情。
可汁连奇是何许人也?
怜惜之情,谁又有此资格?
寻着汁连奇的视线望去,瞧见江平拒双眸轻闭,嘴角翕动,却是不闻声音,正是在传音入密,除了他们二人,再不为第三人所闻。
赤裂寒脸色微微一凝,似是有所恍然。
那日夜里,他与杜迎松在赤火明见轩内会晤,汁连奇只身拜访,脸上神色一如既往,让他们看不出任何东西,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他说他知道他们不日就要实行兵变,他愿助他们一臂之力,只求他们二人能帮一个忙——便是行那龙首之争!
他们大惊失色,不知从哪走漏了风声,待他们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汁连奇却转身出了明见轩。
而他们这时才豁然发现,原来自那次变天之役后,汁连奇竟再未踏上星落峰半步,猜测其之间必是发生了什么间隙,才致如此!
他们乐得如此,欣然传书应允,可当龙首之争进行的时候,他们二人的异常神态却让赤裂寒心中犯疑,猜测其中或有隐秘,以防生变,他决然劈以一式威力莫挡的赤土神曜刀,却没想到又引得之后一系列的变故,竟让兽神宗趁虚而入。
现在看来,那其中隐秘或许就是他们此时所言,自己却是不必再打听了。
想到这里,他竟莫名地想起在他接过赤火一脉脉主凭证,清莲火珠,时,师尊的那颇有深意的行径和对他说的那一番云里雾里的话。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懂了那时师尊想要告诉他的,故毫无迟疑地与杜迎松实施这落星之计,可此时见到这六合山脉方圆千里,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却不禁扪心自问:
自己,是错了罢?
。。。。。
江平拒望着汁连奇,看了半响,轻轻闭上了眼,似是不忍再看,深吸一口气,嘴角翕动,已是用上传音入密之法。
他与汁连奇相识数十年,至少曾经,相交莫逆,互相了解彼此极深,自是知道,汁连奇生平最为讨厌的就是被人同情,若是受伤,从来都是默默舔舐,何须别人来扰?
而接下来的故事,又是如此。。
传音入密,自是最好!
“洛公那夜,却是给我讲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正道人士,仙法高绝,四十岁时,初登王境,便连斩是时凶名赫赫的魔道妖人一十三人,引举世皆惊,着实可谓意气风发。”
“可他所修之功法,最需平稳心境,怎能如此浮躁?如此,自然便在心中留下了心魔隐患。”
说到这里,江平拒竟顿了顿,叹道:“是啊,他门中诸法,有哪一个不需平稳心境?又有哪一个,不是在修仙途中,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汁连奇微张着嘴,面容空洞,似已呆滞,心中已是有了莫名的预感。
他竟是在这一刹那,蓦然有了不想再听的冲动,不想再听这,他疑惑了四十年的难言往事。
江平拒的声音,却又是在他的心神之上响了起来:
“终于在一天夜里,他遭人暗算,奋力击杀来敌后,已是再无余力抵抗心魔,心神失守。。。。。”
“他所修功法,在他门中诸法之中,走后入魔的后果却是最为严重;非得用鲜血来浇灭心中魔焰不可。他跌跌撞撞进了一个凡人的城镇内,大开杀戒。。。。”
“那城镇,唤作平洛。。。”
“啊。。。”汁连奇嘴中不由脱口吐出一声**,疲惫不堪,却毫无惊讶。
他轻闭起了双眼,让江平拒看不出其内中神色,右手一颤,向上抬起,似是要摆手示意江平拒不要再说,忽又停在空中,半响凝滞,终究是放下了。
江平拒见状,不由叹了口气,心下不忍,立时又有了止住不说的念头。
可转念想到正是此事如一道看不见,摸不到的壁墙,横亘在他与汁连奇之间,达四十年之久:
他因此事而对汁连奇心生愧疚,渐渐减少了与其的来往,本以为只烂在了自己的肚子里,却没想到汁连奇原来早已知道,如今看来,必也是折磨了他四十年。
于是一字字艰难续道:
“正是你儿时生长的地方,而那个可怜又可悲的正道人士,就是黑水一脉前脉主,你的师尊,洛公——洛水寒!”
水至善,利万物而不争。
《黑水总诀》修水属八脉,秉水之至善真意;可万物相互转化,互相平衡,于是在其堕入魔道之后,亦就成了至恶,灭万物方能赎己!
故这《黑水总诀》于六脉真诀之中,走火入魔的后果最为严重。
有那走火入魔的黑水先辈,或自断生机,愤而化羽;或堕入魔道,就此成了灭世魔头;或闭入死关,终日煎熬,自我撕扯,乞求寻到一线生机。
而江平拒故事中的洛水寒,如今看来,不过是六合谷千年历史之中,那芸芸走火入魔的黑水先辈中的一员罢了。
可又为什么是自己的师尊?
汁连奇眼中一厉,在心中狂吼道,立时就有了灭尽万物的冲动;本来枯涸的黑水真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遽然汹涌喷薄,穿梭在汁连奇体内,使其不吐不快。.
江平拒面色一变,右手本能般立时又要按上暗典,却恍然发现早已将其送出,不由一愣,望着眼中隐现野兽神色的汁连奇,心下焦急,只能低喝道:“汁公!”
声音传来,让汁连奇心中霎时一清,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两双眼眸。
一双眼眸凶狠、狂暴、杀意四溅,让当时的他害怕不已又恨不得生啖其肉。
一双眼眸慈祥、平和、像午后的阳光,让当时的他安下心来,只以为是昏暗梦中唯有的一线光亮。
岁月流逝,如白驹过隙,转瞬而已,那时的他,离现在是有六十年,还是七十年了?他已是记不得了。
他如今甚至连儿时父母的样貌都有些拿不准了,唯这两双眼眸,记忆犹新,动念之间,便会出现在眼前,从未褪色半分。
这两双眼眸,在他眼前,渐渐模糊,重影,相合,成了一双既陌生又熟悉的眼眸。
是大雨倾盆,惊雷劈下,洛水寒露出的一双痛苦眼眸?
是清月孤悬,洛水寒不惜远上北海,为其寻来神水剑时的一双疲惫眼眸?
是冷风呼啸,他从半夜惊醒,惊讶地瞧见洛水寒坐在床头,怔怔凝望他的一双失神眼眸?
还是,那四十年前的极浓夜里,他靠在凉凉窗沿上,极力凝目才透过的昏黄墙纸内,隐在血迹中,看不清道不明的那一双眼眸?
江平拒见汁连奇终于稳定下来,不由松了一口气,似是不忍般深吸了口气,语速陡然加快了许多,或许连他,亦是想尽快结束这一场阴差阳错:
“那之后,洛公道心破碎,心魔丛生,每天都在苦苦紧守心灵不再迷失而重蹈覆辙。。”
“终于,”江平拒不禁顿了顿,眼前恍然就出现了那时情景,“在我接任谷主的前一天,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不得已闭入了死关。。”
“后来,他感到大限将至,终于决定将一切说出,你却远走六合山,离他已是十万八千里;于是,他传书让我在那日夜里,赴墨涧轩一会。。”
“他说,他看你一天天长大,竟不知除了我还有谁是你看重的人,只能叫了我来,将这个故事说给了我听,托我向你说一句对不起。。”
“最后,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说是能让他走得轻松一些。。。。”
说到这里,江平拒已是无力再说,停了好久,才又涩声续道:“后来,我再见了你,却怎么也无法跟你提起,只是觉得,这一切对你太过残酷,也太不公平了。可没想到,你原来早已知道是我杀死了洛公,这四十年来我因此事度日如年,怕此事也是折磨了你四十年罢?”
江平拒仰天长叹,满脸老泪纵横,一字字道:
“我负了洛公,也负了你啊!”
汁连奇呆站在那里,既没有滔天恨意,亦没有怅然涕下,只余五味陈杂,百感交集。
他想笑,却笑不出声;他想哭,却流不出泪,只能痴痴地望着头顶那弯水中月,心中陡然觉得自己这第一次使来的法术,竟如此静美得不可方物。
似是过了很久,汁连奇看着江平拒,出声问道:“师尊他化羽之时,脸上的神情是怎样的?”
江平拒怔了半响,才一字字应道:“他终于安然闭上了双眼。”
话音刚落,远处蓦然传来一声彻天巨响,轰鸣人心。
赤裂寒失声叫道:“火炎天裂,这是。。。。。六绝之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