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七层浮屠

勿离很清楚,犬戎在贵山城安排的奸细数量不会少。

他身边的那几位大臣中,便有投靠金策并受其驱使之人,没准此人正等着他犯错,好取而代之。

因此,前往迦叶寺之行他做得非常谨慎,只说是因为最近诸事不顺,故此去寺中参加法会兼乞求佑护。

随他来到迦叶寺的人也不多,不过是几位亲信,那些大臣们则被打发出去,继续满城搜索漏过的秦人。

迦叶寺占地面积不小,建城之时兼顾大宛与天竺风格,特别是择高处建了一座高高的浮图塔。这座塔如今是贵山城中最高的建筑,从塔顶居高临下,便可以俯瞰整座贵山城。同样,在贵山城的绝大多数地方,都可以仰望塔身。

勿离耐着性子,参加完法事之后,便由迦叶寺住持陪同,来到了这浮屠塔前。

“浮屠塔高七层,造成此塔,乃是大功德大善事。”迦叶寺住持手中持着一柄火把在前引路,口中絮絮叨叨:“大王今日来此,同样是大功德大善事……”

“住持上师,如今塔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何话要与我说,还是速速道来吧,我政务繁忙,却没有这么多时间闲逛!”只对着住持一人,勿离便没有太多掩饰,低声喝斥道。

迦叶寺住持躬身一笑:“塔里不只你我二人,还有一位在此,今日请大王来的,也是这一位。”

勿离心中一动,举目向楼梯上方望去。虽然有火把照耀,前面的台阶仍然是阴暗的,看不到什么东西。

勿离又看了住持一眼,住持陪笑道:“请大王上塔顶。”

勿离当即迈步向前,他倒不惧对方在这里安排了什么陷阱,但对即将见到的人多了几分猜测。

“赵和?是了,听闻他在于阗之时,便与浮屠教有所勾结,甚至还支持浮屠教夺得一国,要建人间浮屠之国……”

勿离手已经按在了自己的腰间,若上方出现的真是赵和,他立刻拔刀,同时会大叫护卫。他对自己的身手还是相当自信,绝对能支撑到护卫赶到。

但当他到了最上一层时,眼前霍然一亮,四面通透的门洞里,光照了进来,照在端坐浮屠像下的一个人身上,那人却不是他猜想中的赵和。

而是莲玉生!

勿离知道这位莲玉生,在贵山这座浮屠教信仰占据大半的城市里,莲玉生的到来带来了不少话题。只不过莲玉生一向是僧侣装饰,故此人们都将他当作来自天竺的上师,而没有想到,他其实是一个秦人。

“原来是莲玉生上师要见我?”勿离沉声道。

“正是小僧求见大王。”莲玉生站起身,向着勿离行礼:“过于冒昧,还请大王恕我失礼。”

“上师讲法,小王略有耳闻,今日能当面受教,实是小王之幸。”勿离口中稍稍客气,心里却有些愕然。

如同城中大多数人一般,他并不知道莲玉生的秦人身份,因此,没有将莲玉生与自己捉拿秦人的命令联系在一起。他有些怀疑浮屠教与赵和有勾结,因此猜想莲玉生可能就是赵和找来的说话。

若真是如此,或者大索迦叶寺,便能抓到赵和!

“小僧求见大王,是向大王投案自首的。”莲玉生缓缓道。

心里正转着念头的勿离又是一愣:“呃……上师何出此言?”

“不知秦人犯了何罪,大王满城搜捕秦人,小僧出家之前,也是秦人,故此向大王请罪。”莲玉生道:“请大王将小僧投入狱中,与其余秦人同刑。”

此语一出,勿离的呼吸为之一顿。

以浮屠教在贵山城中的影响,勿离真将莲玉生扔进狱中,只怕半座贵山城都要人心惶惶,其动荡堪比此前大宛老王暴死!

莲玉生看似向勿离请罪,实际上却是在威胁他!

勿离心中生出一股怒意,他吊起眉,恶狠狠望向莲玉生,但他发现,这位年轻的上师合掌低眉,没有丝毫威胁神情,有的只是慈悲之色。

勿离心中猛的一动,嘴唇略动,然后收住怒色,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上师言重了,上师既已出家,便是超脱凡俗皈依圣法,我等俗世国家哪里能约束上师?”

“浮屠之法,并无俗世之染,浮屠之僧,却有国家之别。”莲玉生淡淡地道:“况且,便以浮屠之法来说,众生平等,皆受慈悲,小僧便是不是秦人,见如今贵山城中的情形,也只能求大王将小僧投入狱中。”

勿离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怒意,叹了口气道:“上师既然说起慈悲……那上师为何只对秦人慈悲,却不对我大宛之人慈悲慈悲?上师难道就不知晓,小王搜捕秦人之举,原本就是被逼无奈?若小王不行此事,犬戎人便要代小王行此事,彼时受难之众,非唯秦人,大宛百族,无一得免!”

“浮屠虽说以身饲虎,却未忘金刚手段。”莲玉生看了一眼勿离:“犬戎之恶,有似猛虎,犬戎之欲,更胜猛虎。猛虎扑人,所求者不过是填腹,犬戎扑人,所求者永无止境。如今天下激荡,有大劫难自西而来,大宛便是以身饲虎,终有欲壑难填之时。到那个时候,大王内失百姓之心,外无强力之援,又该如何自处?”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勿离眉头再度扬起,一双深陷的眼眸死死盯在他的面上,似乎是在窥探他的真意。

看了许久之后,勿离大笑起来。

莲玉生又是合掌,一直没有说话,勿离笑了许久,终究是觉得无趣,笑声嘎然而止。

“上师为了说服我,竟然危言耸听啊。”他轻声道。

“大王消息灵通,小僧是否危言耸听,大王自会分辨。”

“那你倒说说,大劫难是什么?”

两人此时走到了第七层浮屠塔的望廊之中,又恰好对着西面。此时正值傍晚时分,一轮大日,垂于西方天际,殷红如血,并无多少暖意。莲玉生叹了口气道:“大王,大宛之劫有三重,第一重已经来了,便是犬戎,犬戎为了应对东西两面的大敌,势必加大对属国搜刮,大宛叛而复降,又一分为三,犬戎必将予求予取!”

“大宛之劫第二重,乃是骊轩……骊轩人西征已经开始,波斯与大夏联军尚为其所败,如今已然臣服,但是骊轩东进之步,却未就此停止。小僧此次从天竺北来,除了弘扬圣法,也身负天竺十六国之托,来向大秦求援!”

勿离愣了一下,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又看向莲玉生:“什么意思?”

他知道天竺之地,自古以来就没有形成统一的国度,虽然数百年前的阿育王所掌握的孔雀王朝曾经盛极一时,但终究还是未能将整个天竺纳入版图。在其死后,孔雀王朝更是迅速在内忧外患中瓦解,如今天竺之地上,大大小小的国家数十个都有。但是,莲玉生自称峰妆十六国之托,还是让勿离很是吃惊。

“天竺之中,左道兴起,浮屠之法已然不昌,如今还信奉浮屠圣法者,共是十六国,这十六国得知骊轩东征之事,初时并不以为意,后来大食商人将骊轩大胜波斯又复胜波斯大夏联军的消息带来,并扬言骊轩欲取天竺之地为己所有,皆大震怖,又知小僧出自大秦,于是求告于小僧。结果小僧才到大宛,便遭遇阿欣刺客,刺客虽然自尽,但其来历,以小僧猜想,总不过是骊轩人买通。”莲玉生道。

勿离喉节动了动,双眉紧紧皱在一起。

大宛之地,商贾往来,故此消息灵通,他自然也知道骊轩人在一年多前开始东征的消息,也知道就在六个月前,骊轩人击败了波斯与大夏的联军,取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波斯几近亡国,而大夏也只能龟缩于境内。不过,那毕竟是隔着好几个国家的遥远事情,他并没有太在意此事。但是,若骊轩的最终目的是天竺,那就和他有关了——历史上几乎所有天竺的征服者,皆是自葱岭一带走大谷地一带进入天竺,而只有进入葱岭,便与大宛接界了。

“犬戎与骊轩乃是盟友,自有,自有犬戎会替我作主。”想了会儿,勿离道。

他自己对这句话都半点也不信,犬戎人盘剥大宛倒是积极,但为大宛作主……除非犬戎几位单于都疯了。

“这又牵涉到大宛第三重劫了,骊轩与犬戎虽是盟友,但双方联手仍然败于火妖,骊轩背约先走,致使犬戎大单于损失惨重,如今双方盟约虽在,但国与国之间,岂有永久盟约?而且火妖衔尾追来,犬戎便是能够劝止骊轩进入大宛,难道还能止住火妖么?”

火妖!

勿离瞳孔收缩了一下,有关火妖的消息,这几年是越发多了,甚至连大宛境内,都偶尔有火妖刺客的传闻。

他毕竟是江充教出来的,战略眼光还有,若说臣服于犬戎或者骊轩,大宛还可以苛延残喘,那么火妖来了,大宛便会彻底完蛋,祖先得不到祭祀,神明受不到香火,他这大宛王……不,大宛普通百姓还可以也成为火妖,他这个大宛王却是绝对不可能。

“你说这么多,终究还是在危言耸听。”沉默了好一会儿,勿离沉声道:“大宛便是有这些劫难,又与你,与大秦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