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亡灵魔力

为什么不会害怕呢?

杰罗曾经很多次问过自己。

明明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还和普通人没多少区别,开心的时候会开心,难过的时候会难过,没有需要特别在意的视线,有两个贴心的玩伴。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

又是为什么......不一样就要被排斥?

杰罗睁开眼,红黑二色的世界向着远方无限延伸。

疾风夹杂的沙砾如利刃划过脸庞,脚下铺满了黑色的细沙,头顶上是暗红的天空,空气冰冷却又如烈焰灼烧肺部。

这是很奇妙的感觉,杰罗没有身处此地,却有种身临其境的真实。

和他之前感受的一样,这就是死灵魔力的世界。

与其说是魔力的“世界”,实际只是将意识沉浸在魔力的感触中,将抽象的感觉形成具体的景象,想象而成的世界。

操控巨鲸骨架的亡灵魔法的关键,就隐藏在这里,杰罗对此毫不怀疑。

并且,死亡......令人恐惧的原因——似是受到牵引,杰罗深藏内心的疑问,在身临这个世界的瞬间,浮现在他的脑中。

风沙流转。

踏着细沙,被疾风掩盖了身形,杰罗已记不起自己在这里前行了多久。

回头望去,刚留下的脚印立马被风沙掩埋,就如在催促自己前行一般。

不变的景象中,偶尔会有一两具从黑沙下露出的枯骨。骨架已经被风沙侵蚀成腐败模样,布满细碎裂痕的枯黄骨架,仿佛黑色荒漠中的枯萎植被。

无尽的荒漠令人枯燥,一层不变的景象让人怀疑自己是否在前进,杰罗机械的迈着步伐,踏足细沙的感触如同虚幻,杰罗有种自己仍深陷漆黑海水的错觉。

又走了多久,杰罗已记不清了,漫长的时间令他几乎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常识、道理、亲近的人,就连来到此处的理由他也无法记起。

似乎他的意义只有一个,就是走下去、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他遇到那个巨型骨架。

巨鲸的悲鸣将他唤醒,悠长的鸣叫像是能传到世界边缘。杰罗抬起头,红色天空被巨大骨架分割,他自己则陷在骨架投下的阴影中。

他没能想起眼前的东西是什么,只是无意识的伸出了手。

在指尖即将触碰骨架的前一刻,无数锁链从黑沙中钻出,瞬间缠满了他的全身。

手指无法移动,锁链下坠的力道拖着他向黑沙中沉去。

悠长的哀鸣再次响起,黑沙已将杰罗的双腿吞没,被啃食的感觉从双脚延伸上小腿。奇异的是,血肉被剥离身体带来的不是痛苦,而是灵魂缺失般的空虚。

他伸出的手仍然无法触碰巨鲸的骨架,但随着锁链的挤压和细沙吞没身体的颤动,一个精致的挂坠从他胸前的衣领中挤了出来。

那是一颗白色的水晶挂坠,被绑在粗糙的细绳上。

绳结的方式相当巧妙,能看出将水晶绑上绳结的人是如何手巧。

而在这红黑相间的世界中,水晶发出的微薄白光如异样的光彩,令周遭的事物黯然失色。

望着胸前的挂坠,久远的记忆如寒冰融化般苏醒。将晶石赠与他的人,将晶石绑在他胸前的人,第一次令晶石绽放光芒的人......

——优利卡。

自己还有不得不恪守的承诺。

魔力涌出身体,将锁链蚕食,挣脱束缚后,杰罗将手放在巨鲸灰白的肋骨上。

“向我展示吧......死亡是什么......”

*

阳光重新温暖双眼,杰罗睁开了眼睛。

巨鲸松开章鱼异兽,被遗弃般随着海水浮沉。

异兽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随即便转向杰罗,换作了施虐者的阴沉。

喷射出激流,异兽笔直的撞向杰罗,在接近的瞬间,巨大触手包裹而来。

海水带着黑色发丝飘舞,触手的阴影阻隔了所有阳光,在无尽的黑暗中,杰罗伸出了手。

无数海鱼与异兽,拖着残破的躯体,化作漆黑的泥团,拥挤着,蜂拥般涌向巨大异兽。

无声的哀嚎震彻深海,封闭的包裹被打破,蓝血浸满海水,异兽疯狂的扭曲只能加速自身的碎裂。

大小的海鱼和鱼形异兽尸骸撕咬着章鱼异兽,更多的尸骸加入其中,章鱼异兽的身影转眼便被掩盖。

在被完全吞没前,异兽惊恐的红色巨眼看到了杰罗,最后的怨恨从那只眼中传出,下一瞬便被尸骸吞噬。

撕咬并未持续太久,鱼群尸骸散去后,海洋再度恢复平静。

魔力耗尽的空虚令杰罗感到晕眩,失去了魔力的维持,鱼群的尸骸再度如腐肉之雨向着深海飘去。

随之下沉的,还有一颗鲜红的水晶,如章鱼异兽的巨眼,散发着怨恨的光芒。

杰罗探出手,将水晶接住。他转向在一旁漂浮着的巨鲸骨架,无声的张了张嘴。

“帮你报仇了。”

说出的话语没有发出的声音,却仿佛响起了悠长的回应。

杰罗笑了笑,踢动双腿迎着阳光游去。

与他相反的方向,巨鲸的骨架散开,灰白骨头无力的向下坠落。远远看去,仿佛尸骸原野上盛开的簇簇白杜鹃。

整片尸骸的下落没有一点声音,冰冷的海中一片宁静。

*

杰罗是被拖上甲板的,浮上水面后,他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像是看出了他的疲惫,优利卡跳入水中,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拖上了船。

雾气早已散尽,杰罗在甲板上摆着大字,肆意的享受阳光的温暖。

优利卡安静的坐在旁边,浸湿的雪白长发随着海风洒下片片晶莹。

——真是美丽,无论蓝天,还是......

杰罗惬意的半闭着眼,欣赏着重新放晴的天空和身旁的少女。

没有人打扰他的休息,迪妮莎来过一次,想询问他和异兽战斗的经过,杰罗装睡没搭理她。

老船长则是在杰罗歇息了一会儿后,抽着烟来到他的身边。

之后,老船长简单的几句话便令杰罗情绪立马高涨,要不是身体还在脱力状态,他都想要起身拥抱这个老头。

凯西号半帆航行,围绕之前被浓雾笼罩的地区徘徊。

杰罗望着蓝天,心里想着老船长的话,幻想着他口中宝藏的实体。

“克拉肯的子女是海神的放牧人,它只会守护在它的牧场边,我们说不定能在附近找到它看守的宝藏。”

老船长说着的时候,脸上放出的光芒说明他和杰罗一样兴奋,这个宝藏必定是非比寻常的东西。

没用多久,爬上桅杆的戴尔便发现了什么。

听到声音的杰罗立马爬起来,趴在船舷上望向年轻水手指的方向。

“这是......”

然而他看到的东西却和宝藏相差甚远。

“船的残骸。”

老船长回答了他。

断裂的木板和破烂的木桶随着海浪漂浮,似是在诉说此处发生的惨剧。

凯西号缓缓的避开残骸前行,接连遭遇了更多的船只碎片。

甚至还出现了不少被海水泡得发白的尸体。

从尸体的穿着能看出,他们生前是船员,或者佣兵。有的尸体呈现被挤压的扭曲,有的半边身子被吃掉,仿佛彰示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或者屠杀。

从章鱼异兽巨大的体型和特殊的能力,杰罗不难推断出行凶者。

主舵交还给了老船长,伊迪在船头用长杆支开残骸和尸体,凯西号缓缓的在这海面的坟场前行。

一路残骸和死尸相伴,凯西号到达了一座半月形状的小岛。

远远的,杰罗就看到,密密麻麻,五光十色的光滑圆形生物在沙滩蠕动。

这些半人高的生物如整齐排列的蘑菇,有着透明的伞状体,蕴藏着光芒的身体下,细小的触手相互交缠,彼此紧密连接。

“多尔夫水母!”

船头的伊迪大声的叫道。

“我们发财了!”

桅杆上的戴尔用同样音量接着道。

握了握怀中的红色水晶,杰罗迎着两兄弟送来的视线,笑了起来。

这次果然不虚此行。

红色水晶依旧散发着怨恨的憎恶。

这是和他在荒漠的世界中体会到的一样。

他触碰到的骸骨令他体验了巨鲸的一生,从第一抹海水的冰凉到最后一丝血液的温暖,巨鲸漫长而悠闲的一生,只在遭遇了章鱼异兽后迎来终结。

被异兽操控的骸骨鱼群将它啃死殆尽,在它死后,灵魂依旧囚禁在骨架之中,沦为异兽的奴隶。

死亡是什么?

巨鲸的回答是“解脱”。

死亡是一切的终结,也是每个生命必定会到达的终点。

而亡灵魔法改变了它,它赐予了死亡其他定义。

留恋、遗憾、悔恨、憎恶......死本是生的末尾,是生的一部分,亡灵魔法却令它成了生的对立面。

亡者嫉妒生命,亡者厌恶生者,亡者的本能便是抹杀活着的一切。

生者同样惧怕、排斥亡者,对死亡的恐惧存在于所有生物的本能。

但并不包括杰罗。

杰罗曾对奥里莉安说过,死亡是公平。

留恋、遗憾、悔恨、憎恶,惧怕死亡的人在活着的时候便拥有了和亡者同样的感情。死亡只是将他们持有的情感的对象转换了方向,拥有变为失去,失去的也成了拥有。

这就是亡灵魔法的本质,只要引出生物本身的情感,对死的厌恶,对生的留恋,将拥有的厌恶变为生,令失去的留恋变为死,套上魔法的枷锁,生的终点便会延续。

杰罗在巨鲸的骨架中感受到的,除了被转换的情感,便是无止境的厌倦。

暗红的天空是对血肉之躯的渴望,黑色的沙砾是只剩下憎恶的灵魂。死亡的世界无穷无尽,失去了终点的生也便丧失了存在的意义。

只剩被奴役的悲哀。

从亡灵魔法的原理来看,杰罗是无法被转化为亡灵的,但从和亡灵魔法的契合度,不会在生和死之间摇摆的他,却是契合最高的。

杰罗用魔力吞食了禁锢巨鲸的亡灵魔法,再利用章鱼异兽在其余鱼群、异兽尸骸中留下的魔法印记操纵了尸骸群。

这次战斗,杰罗收获颇多,理解了亡灵魔法的原理,从异兽特殊的魔法中知晓了操控尸体的方法,还得到了这个蕴含亡灵魔力的水晶。

他大概也知道了,这个“克拉肯的子女”、“海神的放牧人”实际是曾一度消失的魔兽——只有魔兽才会在身体中凝聚魔力水晶。

至于水晶的用途,等贪灵来解答吧。

眼前要做的,应该是上岸去收获海神赐予的奖赏。

看着两兄弟一前一后的放下小船,并对自己邀请似的招手,杰罗耸了耸肩。

就结果而言,一切进展得不错,就是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还是没能理解,自己不惧怕死亡的原因。

*

小船载着佣兵团的众人在浅滩上登陆,感受到人类的气息,水母群慌乱了起来。

杰罗拍了拍手,从腰间抽出长剑。虽然体力没恢复太多,但他并不打算让到嘴的肥肉跑掉。

“小可爱们,乖乖的变成我的金币吧~”

还没等他走上海岸,一声沉重的号角声便从身后传来,他回过头,一艘大型三桅帆船缓缓向小岛靠近。

帆船行驶到靠近凯西号的位置停下,降下风帆后,接连放下登陆小船。

“是海盗!”

伊迪望着桅杆顶端飘扬的黑旗,倒退着向杰罗靠拢。

杰罗摇了摇头,望向旁边凯西号的方向。

金发大小姐迎着海风,站在船头,用手将长发束在脑后,再用发绳绑成马尾。

随从之一将剑架在老船长的后颈,逼迫老人跪倒。

“是我们的雇主,终于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