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文人气节
《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齐军班师回国以后,鲁国的孟孝伯率军讨伐齐国。
虽然齐庄公脑回路清奇,但绝不是一个笨蛋,他很清楚晋国已开始行动,孟孝伯只是一颗试探性的棋子,大规模的军事报复正在酝酿。
他一点也不慌张,他的眼光很坚定,坚定的落在了蛰伏已久的楚国身上。
齐国闹腾的时候,楚国也没闲着。
齐庄公组建特种部队“持戟之士”的时候,楚康王也在跟风组建富有地方特色的、针对吴国的海军陆战队——“楚舟师”。
就在孟孝伯率军讨伐齐国的同时,楚国也趁晋国无暇南方之时,毫无征兆的率“舟师”攻吴,实战军演的同时,也缓解齐国压力,但由于“不为军政”,败师而回。
楚水师首战失利,按理说原因应该很多的,回去以后必定少不了吸取教训、总结经验等务实会议,以期下次战斗拿出让人满意的答卷。
但事与惟愿。
我翻史书的时候,特别留意了一下这只“舟师”,发现只要是打仗,“舟师”从没赢过,名副其实的“水军”。
以至于后来只要一提起这批水军,楚国人总是显得情绪激动,因为其他诸侯国的特种部队都是让敌方闻风丧胆的,唯独这批水军是让敌方喜闻乐见的。
值得庆幸的是,齐庄公不介意楚国的战斗力如何,他在乎的只是一个盟友,一个有共同敌人的朋友。
公元前549年夏季,即齐国伐晋的第二年,齐庄公非常担心晋国率众报复自己,打算同楚康王会个面,重申一下共抗北晋的统一战线,到时候大家也相互有个照应。
楚康王有个优点——善于抓住机遇,虽然继位以后没打过一次胜仗,但北图中原的雄心壮志依然常存于心,对于齐庄公抛来的橄榄枝,毫不犹豫的捧在手里,并派大臣蒍启强随齐国使者访齐,进一步落实会见的时间和地点。
果如齐庄公所料,到了秋季,晋平公在夷仪(今山东聊城市西南)大会鲁襄公、宋平公、卫殇公、郑简公、曹武公、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等十一国诸侯,准备讨伐齐国。
虽然齐楚二国尚未正式会面,但楚康王还是应了之前齐庄公口头之邀,立即率军攻打郑国,以缓解齐国所受的军事威胁,晋联军只好放弃了正在进行的攻齐之战,率军回救,楚康王见战略意图已经达到,便撤军回国。
当晋联军再次准备攻齐时,突遭黄淮一带大水,进攻路线全部封死,此时已近寒冬,晋联军只得再一次放弃伐齐。
紧张事态得到缓解,齐庄公很开心,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于是又开始犯傻。
而这一次所犯的错误,彻底让他丢掉了性命。
齐庄公有一个特别的小癖好,就是他特别喜欢和别人家老婆鬼混,这一次,他又看中别人家一个美貌女子——棠姜。
这个别人家我们先前也提到过,是时任齐国上大夫、帮助齐庄公继承君位最大功臣,他的名字叫做崔杼。
毕竟崔杼是自己的亲信大臣,齐庄公也不好意思强取豪夺,只能经常趁崔杼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摸摸去幽会棠姜,孙彪享受偷情带来的刺激。
先秦时期的婚姻制度,因为受上古婚恋遗俗残留的影响,造成了我们现在认为当时贵族妇女“尽可夫”的观念。
但按照当时的社会特征,处在“父权”与“夫权”夹缝中的贵族女性,是有一定自主权的,男女交往比较自由,社会舆论对男女关系也有较为坦荡的态度。
于是,被绿的崔杼决定忍忍,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久,崔杼觉得不能忍了,更不能退了,因为他深陷“帽子门”事件。
胆大妄为的齐庄公不仅躺在人家的床上,睡着人家的老婆,在临走时还变本加厉拿了人家的帽子,随便赏赐给别人。
崔杼只要一出门,经常看见自己的帽子被别人带着,自己也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面露嘲讽,仿佛只要是戴了帽子的人都和自己老婆有一腿。
这就让崔杼不好想了,拼尽全力帮助齐庄公上位,然后攻鲁伐晋,巩固君权,没想到这个寡廉鲜耻的东西竟然想方设法、变着花样的耻辱自己,从此怀恨在心,强忍内心的恼怒和羞耻,等候着报复的时机。
不久,机会来了。
五月,莒国之君来朝,齐庄公设享礼招待,让崔杼一同来陪客,崔杼推说自己病了,来不了了,其实就在装病,目的就是引诱齐庄公来看望自己,借机杀之。
齐庄公心中暗喜,次日便早早前往崔杼家中探望,也乘机和崔杼的老婆乐一乐,但让他想不到的是,此时的棠姜早已不是以往怀中妩媚和亲密的尤物,而是崔杼用来弑君的一枚棋子。
到了崔氏宅中,齐庄公没有去看崔杼,而是迫不及待的先去找棠姜,在门外拍着廊柱,声情并茂的唱着歌——这是以往和棠姜寻欢时的暗号。
这一次没把棠姜拍出来,倒把崔杼的侍人贾举拍出来了。
贾举告诉齐庄公,棠姜在内屋不方便出来,让齐庄公一个人进去,其他人在门外候着。
齐庄公不知是计,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便冲了进去,把贴身“勇爵”都留在大门之外。
当齐庄公终于察觉到危险降临时,已然太晚,贾举和崔杼的甲兵一哄而起,向他发起了围剿。
狼狈不堪的齐庄公四处奔逃,最终被围困在了崔杼宅中的高台之上。
齐庄公到现在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对甲兵说大家误会了,自己是齐候,来看望崔杼的,让崔杼出来见自己。
甲兵回答的也很干脆:“崔杼病得厉害,不能来了,我们只是奉命搜捕淫乱的人,依法处置,任何人不得抗命。”
“崔杼要谋反!”——齐庄公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站在高台,举目眺望,不远处就是他作威作福的宫殿,但回不去了;台下便是贾举和崔氏甲兵,必欲置其于死地。
齐庄公仍然不甘心,请求免于一死,台下人不答应。
请求结盟,许以各种条件,台下人不答应。
请求到太庙里自杀,依然不得允许。
这些缓兵之计通通失效,绝望的齐庄公看了看高台旁边的围墙,用余光丈量了下尺寸,打算跳墙逃走,被甲兵一眼看穿,直接一支箭将他射了下来,众甲涌上前去,将其剁为肉泥。
他的八位“勇爵”,贾举(此贾举非彼贾举)、州绰、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yīn),无一幸免。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笼罩着崔杼之宅,恐怖的情绪渐渐在整个国都弥漫开来——
卢蒲癸、王何、陈文子等人抛家舍业,远走他乡了,不与崔杼这样的人同朝为官。
祝佗父在高唐祭祀,回国复命后来不及脱掉官帽,就跑去质问崔杼,被杀。
申蒯闻君死,请求吊丧,借机刺杀崔杼。崔杼有所怀疑,不让申蒯进,申蒯大喊:“你怀疑我什么?我先给你条胳膊。”抽出佩剑,“咔嚓”一声砍断自己的左臂。
崔杼认为申蒯没什么威胁了,于是让他进来,还带了八个侍卫保护在自己身前。申蒯进来之后大声呼天,忽然拔剑行刺崔杼,连续杀了七个侍卫,还差一点就行刺成功的时候,最终被杀死了。
他的车夫也战死在门外。
君子闻之曰:“蒯可谓守节死义矣。”
晏婴闻难而来,立于崔杼之门外,良久。
随从紧张问道:“要以死殉节吗?”
晏婴答日:“国君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国君,我为何要为他死?”
随从又问:“那就远走立志吗?”
晏婴又答:“国君之死并非我的罪过,我为何要走?”
随从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回去吧?”
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流遍全身,晏婴叹息道:“国君已死,还能回到哪儿去?作为百姓的君主,应当主持国政。作为君主的臣下,应当保护国家。‘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那该怎么办?崔杼立了他,又杀了他,我哪能为他而死?哪里能为他而逃亡?但是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说完,晏婴不顾个人安危,独自闯入崔氏大门,脱掉帽子,捶胸顿足,不顾一切地扑在齐庄公的尸体上,悲戚嚎哭。
他是为死去的齐庄公哭,为动荡不堪的齐国哭,也是为自己内心的凄凉而哭,更是为这个礼乐崩坏的时代而哭泣。
他赶上了一个很坏的时代,齐国内乱频繁,世卿大族明争暗斗,国君也是昏庸不堪。多年之后,晏婴把他所处的这个时代,称为“末世”。
哭完了,晏婴爬起来,向上跳跃三下(古时丧礼,向死者跳脚号哭,以示哀痛),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对于晏婴如若旁人的举动,崔杼左右很快达成一致建议——杀之!
崔杼看着染满鲜血的双手,望着晏婴的背影,幽幽说道:“他是百姓敬重仰望之人,放过他,民心会向着我(‘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民心会不会向着崔杼,不好说,但将晏婴奉为楷模的人越来越多,不仅同时代的齐景公、晋平公、楚灵王、鲁昭公、孔子等都给过相当高的赞许,后世的司马迁更是由衷钦佩:“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齐庄公所行非义,不似人君,死不足惜,百姓们对崔杼的弑君之举即便有非议,倒也不至于必欲杀之而后快。
但崔杼随后所作的一件蠢事,却让他不仅失了民心,还在煌煌史册中留下千古骂名。
崔杼弑君后,担心被史官记录在史册上,留下千古骂名,十分惶恐,将专管记载史事的太史公找来,说道:“昏君已死,你就写他是暴病而亡吧。”
太史公抬头看了看崔杼,说“好”,然后一挥而就,崔杼微笑着接过竹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五个醒目的大字——“崔杼弑其君”。
崔杼大怒,挥剑杀了太史公。
按当时的惯例,史官是世袭的,于是,崔杼又召来太史公的二弟太史仲,指着太史公遗体,恶狠狠的说道:“你哥哥竟然不听命于我,我已处决了他,今后由你来接任太史之职。你就写庄公是暴病死的,不然,那就是你的下场。”
太史仲看了看哥哥的遗体,又抬头看了看崔杼,说“好”,然后提笔而书,崔杼接过竹简一看,好啊,比他哥哥写的多了三个字,连起来是“夏五月,崔杼弑其君”。
崔杼盛怒,挥剑杀了太史伯。
崔杼又召来太史公的三弟太史季,原话又对太史季复读了一遍,太史季看了看哥哥们的遗体,也抬头看了看崔杼,说“好”,然后照直而书,和他哥哥们一样——“崔杼弑其君”。
崔杼暴露,喝道:“你难道不怕死吗?”
太史季正色回答:“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失职求生,不如去死。你做的这件事,迟早会被大家知道的,我即使不写,也掩盖不了你的罪责,反而成为千古笑柄。”
崔杼不解的看着这个仅剩一人的世袭史官之家,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到底在坚持什么玩意,这玩意有这么重要吗?仍然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不卑不亢的来守护,他难道不怕死吗?
他怕!
但是太史三兄弟坚持的“玩意”,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它叫做“气节”。
七百多年前一位右丞相,因为兵败被俘,在“广八尺,深四寻”的土屋中被关禁闭三年,因拒不投降,从容就义。
死时,衣袋中留有绝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他便是南宋末政治家、文学家、爱国诗人,抗元名臣、民族英雄——文天祥。
他在湿热难忍、蒸熏恶臭、霉味逼人的狱中,所作《正气歌》,此诗历经百朝而不灭,气贯千年而不衰。
《正气歌》中大量引经据典来证明“天地有正气”,排在第一个的事例,便是“在齐太史简”。
太史简,特指史家三兄弟,后引喻史官临难不苟﹐敢于秉笔直书的典实。
崔杼无奈,只得摆摆手,放了太史季。
太史季走出来,正遇到南史氏执简而来,忙问:“您怎么来了?”
南史氏说:“我以为你也被杀了,怕其他的史官不能真实的记录,特地跑来继续实写这事的。”
于是史书上便留下了这样的话:“周灵王二十四年,齐庄公六年,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
齐太史兄弟不畏强暴、前仆后继、秉笔直书的浩然正气也永载史册,为历代所传诵。
中国文化能够延续至今,除了那些勇武的将士之外,还有一大批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文人们,他们同样值得我们敬佩,因为他们身上有一种勇于追求、坚持真理的节气。
北宋思想家、教育家张载曾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古来风节气节用以正人心道统,非关文武,乃吾族文化之接续,使之不绝于天下,故而无数仁人志士,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危难之际,抛洒热血,以身殉道,用以振奋世俗人心。”——这,便是文人的气节。
崔杼弑齐庄公,从另一层面上来说,也对晋国栾氏之乱有了一个交代,但,晋国会因此而放过齐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