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寒食刚过,山海关城内炊烟尚凉,淫雨不约而至,平添阴冷。

披甲战马在云雀大街上一路飞驰,冲开细雨纱帐,引来无数行人注目。

马上将军一脸风尘,年近四旬,身材高瘦,一双三角眼顾盼间凶光毕露。

黑盔、黑甲、黑色战靴,甲片细密,覆盖住全身,吞头为独角犀牛,身前猛虎罩兜束腰,两块与胸齐宽的合甲连接凹形领口,遮挡咽喉。

荆棘护腕与战靴鞋跟后的雪亮马刺遥相呼应,手掌、臂弯、脚踝、膝盖,所有关键部位全部包裹在铁甲之内,马鞍桥上利矢、骑弩、马槊、战刀一应俱全,武装到牙齿,看得人心惊胆寒。

战马停在虞王府前,来将翻身下马,径直冲进大门。

门前值守的卫兵也不阻拦,只是分出人手去拴马,然后便继续木雕泥塑般挺立在巍峨大门之前,静听哗楞哗楞的甲叶碰撞声在身后渐渐远去。

里进藏书别院大门紧闭,门口守着一人,又高又胖,身材魁梧似座肉山。三十大几的年纪,八撇胡淡淡地点缀在血盆大口之上,略显肥胖的圆脸上绿豆小眼分外灵动。

他身上也是一身黑甲,制式与来人完全相同,只是吞头换做獠牙野猪。

“少爷怎么突然返回来?大军整体已经渡海,只剩最后三个兵团。”瘦高个边走边问,很快来到门前。

“少爷和王妃在王府前院。”

“去,别给我打官腔,老爷给他们叫,在我这永远是少爷,别拿世子说事!”

“就你能耐!”胖子撇撇嘴。

“少爷突然折回来到底怎么回事?”

“今天是清明。”大胖子回道。

“清明?清明怎么啦?出发前不是祭奠过老爷、夫人?”

“少爷来看司空他们。”

“啊!”瘦高个一声轻呼,脸上紧绷的肌肉慢慢缓和,少顷,三角眼中隐隐多出一抹忧伤,“是呀……最后一战前,应该来看看他们。整天介忙这忙那,晕头转向,反而把最该办的事情忘在脑后。”

他说着忽然举手,狠狠一记耳光抽在自己脸上。

“啪!”声音响亮,显然是全力出手,长脸上立刻出现一个红肿手印。

“你说这一战咱们能赢么?”胖子默然地看着瘦高个,半晌,突然问。

“必须赢。”

胖子再次沉默,良久,目光转向身后山坡,“少爷也是这么说。”

“他人在山坡上?”

“嗯,铁冢旁的亭子里。”

“那你守在这里干嘛?”

“别人来,就说在房间里休息,头疼!”

瘦高个“噗嗤”一声笑出来,“二十多年前的把戏,现在用?合适么?走吧,咱们也去祭拜一下。”

“再来人怎么办?”

“所有人都被我按在港口,不会再有人来。至于……不相干的闲杂人等,进得来大门?”

“好吧,咱们也去祭拜一下,他该已经哭完。”

“我说呢,怎么把你支到这里,都这把年纪,少爷还是脸嫩挂不住。”

瘦高个咧开嘴阴阴地笑起来,“又不是没看过,哭成个泪人时还不是咱们爷们照顾……”

“背后指摘虞王,小心他手中烈夺!”胖子大笑,随即屁股上挨了一脚。

两人推推打打直奔王府后院小山,哪里看得出是一品武道高手,统领数十万人马的大虞开国上将。

“少爷!”离着好远,瘦高个便高声大叫起来,惊得林木中飞鸟小兽四散逃窜。

“不用这么明显吧?”胖子笑嘻嘻道,“你怕少爷还没哭完?”

言罢屁股上又挨了一脚,绿豆小眼赶紧一眯,表情瞬间变得庄严肃穆。

山间一凉亭,亭外斜坡上整齐排布着七八座坟冢,每个坟冢前都有刚刚祭拜过的痕迹。

亭中坐着一个威严男人,闻声转头朝来路上看来。

此人看面目三十出头,浓眉大眼,短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材英挺高大,一身华服,头戴王冠,袖口却扎着牛皮护腕。

几个金属名牌醒目地系在手腕钢扣上,有黑有白。

“大军渡海可顺利?”两人进入凉亭,威严男人开口询问。

瘦高个躬身施礼,回道:“码头区还有最后三个兵团……长安由国师坐镇,出蜀道路全部封死,西域诸国的动向也在监视下。”

“好!一切按部就班,没有特殊变故不必知会,我今日登船。”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少爷……”

“嗯?”

“我们也去祭拜一下?”

“去吧,最后一战,去看看老朋友们也好。”

目光掠过猛虎束腹外侧的黑色名牌,停在瘦高个脸颊红肿的掌印上,威严男人微微颔首。

两人抱拳施礼,然后向山坡走去。

望着一瘦一胖两个背影进入坟冢所在的画面,威严男人突然又觉得鼻子酸。

他赶紧挺了挺胸,一边重新绑缚挂满名牌的护腕,一边深深呼吸,随后失笑自语:“最软弱的一面都被你们看去真是丢人……再坐一下就得走啦!莫让天下人久候。

你们…应该已经准备好再次随我出阵了吧?最后一战,此战决定天下大势,之后胜败再不可逆,有你们在,我心里踏实。”

“嗡!”斜靠在腿边的剑匣剧烈轰鸣,仿佛在回应威严男人。

大手按在剑匣上,震动渐缓。

感受着匣内巨剑的脉搏,思绪不经意间重回三十六年前那个夜晚。

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他……黛青色长袍,色彩浓烈的面具。

白启!

启迪的又何止白夜?他便是这场大梦的起点。

“白夜之神,黑甲云逸的缔造者,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

…………

巨汉晃着满头小辫,眼睛很大、鼻子很大……

异域风情的瓜子脸,完美弧度勾勒到尖尖的下颚……

瘦削,眉目清秀,深邃的眼眸里积满淡淡哀思……

…………

记忆犹如一副画卷,在脑海中缓缓展开,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慢慢浮现。

二十年征程,他们中有些已经长眠于地下,余者仍在为最初的理想奋战。

“各位,再坚持一下,曙光已现,太平盛世就在眼前。”

威严男人脸现柔和神色,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卷,缓缓展开,露出几行墨迹,“临行赠言,给你们,也给我自己。”

【念奴娇】黑甲云逸,决战前夕:

怒浪潮生,风卷散,千载功名利禄。

扬鞭南顾,皆惊叹、山海万舟争渡。

乱世风云,群族争雄,激扬漫天血。

岁月如歌,廿年辈出英杰。

回首碧水蓝湾,黑甲驻赤潮,披靡天下。

云逸兰纹,弹指间、酋寇俯首接驾。

故土神游,死生相托,代黎庶挣命。

登高百应,一战乾坤笃定!

……

瘦高个和胖子祭奠一番,回到亭子时,威严男人已经背着剑匣下山。

二人瞥一眼桌上那堆余热未消的灰烬,赶紧追了上去。

“少爷,这一战咱们能赢么?”

“黑甲!”威严男人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吐出二字。

原本神态轻松的胖、瘦二人闻言忽然挺直腰杆,眼中神光四射,浑身散发出凛冽杀气。

拳头凶狠地捶打前胸,标准军礼,甲叶震颤:“黑甲在!敌酋殆!”

虽只有两人,但声音整齐划一,气势威武雄壮,声动天地,空旷的林间回响连绵不绝,仿佛坡上那七八座坟冢在齐声回应。

山路尽头,几个内侍躬身侍立,闻声都是一颤。

他们身前摆放着一尊黑色甲胄:脚踏厉鬼,青龙缠身,猛虎吞头,荆棘护腕,符文掌套,头盔上镶嵌着一颗醒目的红色宝石,面罩略暗,颜色似滴血,眼空黑森森,其内如有神光隐隐流动。

威严男人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久候的战甲,面露自信笑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