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庙门

杨世禄感觉丢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杨渊统领的这支人马,太像是一群来开会的羊倌了。

如果不是出于对自己这三儿子的信任,再加上王应熊就在旁边,杨世禄都想立刻翻脸去查杨渊的账了,看看这小子到底把杨家的钱都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怎么就养出来这么一群玩意!

“前面骑马的那个就是潜之么?”

王应熊看着前方的队伍,他尚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远远看到一个青年跟自己的妹妹面貌有些仿佛。

“嗯,就是潜之。”

杨世禄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嗯,说起来却是不曾见过。”王应熊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胡须,觉得杨家的兵的确是练得还行。

王应熊跟许多明代的大学士一样,没有出任过地方,一直都是京官,所以妹妹跟杨世禄成婚之后就没见过几次妹妹,更别说这些外甥了。

隐约的腰鼓声跟脚步声应在一起,旗帜与枪锋彼此辉映,王应熊一路经行九边,从山西的宣府、大同再到陕西,见过了而今兵丁们的样子。

怎么说呢,王应熊用卢象升奏折里的一句话来描述,那就是还在喘气的僵尸。

王应熊没见过洪承畴麾下的秦军,也没见过屯驻在山海关与宁远之间的辽西军,但杨家的这些乡兵看上去比宣大的那些兵强多了。

他一开始还怀疑杨世禄的捷报里面有水分,但是看到了这支人马,王应熊觉得杨世禄捷报里的水分大约能拧去个三成。

这支乡兵的确看上去是能够打仗的样子。

杨渊穿着一件深衣,骑在马上,远远望见了对面的似乎有行人,便勒住了马。

另外一边的王应熊与杨世禄则骑着马直接过来了。

“愚男见过舅父大人。”杨渊向着王应熊抱拳行礼,这人的面貌跟自己颇有相似之处,乡间谚语“外甥像舅,不差六豆。”,想来这位便是那位致仕回乡的大学士王应熊了。

“可是潜之么?”

王应熊骑在马上将杨渊通体打量一番,转过头问着旁边的杨世禄。

“正是潜之。”

得到了杨世禄肯定的答复,王应熊一时眼眶也泛起红来。

“我自天启六年之后,却是将近十年不曾见过你母亲了。”这位大学士一时动起了柔肠:“唉,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藏。”

杨渊将这句话听得分明,大概是有文化的人都喜欢说话说半截,把剩下了留给鄙人去猜。

王应熊话里的意思,多半是说他被弹劾归乡,未尝不必是一件好事,至少能够骨肉团圆,好好生活。在京中执掌大权看似虽好,却是尔虞我诈,一不留神便有可能有杀身之祸。

这种话也就是王应熊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大佬念叨,自己是念不出来的。

“父亲,舅父,咱们一路却是要走得急些,石泉县周围的局势有些不稳。咱们早点往西,过了西乡,进入洋县,那便无事了。”

杨渊一路过来,已经碰见过几拨不怀好意的探子了。

汉中往东,襄阳向西,便是所谓的郧、房之地,这里开发程度很低,朝廷的统治一向薄弱,人口更是稀少,自从明初开始就是流民逃亡的地方。

明朝在这里设立了湖广行都司,流寇蜂起之后,这里就成了义军来往陕西、湖广之间的一个通道。

汉中东部各县的情况都不乐观,这也是杨渊觉得王应熊胆大的原因。

虽然没有大股的流寇活动,但是百十来人的小团伙在这一代还是有几支的。

“我知道了。”杨世禄之所以跑过来接王应熊,也是这个原因。

堂堂大明的文渊阁大学士,即便是致仕的,在回乡的路上给杀了,那是捅破天的大事。

王应熊一时却是有些沉默,他向东面那连绵的群山看了片刻。

“潜之,你若是流寇,会考虑从东面入陕吗?”

杨渊原本以为王应熊还会寒暄几句,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

“我以为流寇早晚经由此地入陕,只是不知道是明年还是后年。”

王应熊点了点头:“能看到这一点,世禄你教养得好啊。”

杨世禄却是不知道这二位打得什么机锋,这流寇不是已经退了吗,怎么还要来?

“我看过邸报,卢九台总理东南,率部几乎与流寇每日皆战,左良玉、祖宽各总兵堪称得力,流寇皆是精骑,东南水网纵横,更有卢九台督兵恶战,他们便只能转往他方。”

“河北是朝廷腹心,陕西潼关森严,困坐河南也是死棋。”王应熊接道:“郧房千里无人烟,官军到了这里便是追不上他们的。直插汉中,南可入蜀,北可归陕,那时又是另外一番局面。”

“到时候跟盘踞陕西的闯、过结为一股,陕西便要糜烂了。”

王应熊接着说道:“我听你父亲讲,乡兵皆是你在编练,流寇大军若来,你可有应对的筹划?”

“自石泉以东,尽数弃之,坚壁清野,扼守洋县,让出子午道,诱贼北上。”杨渊思量一番说道:“如此,他们便是自寻死地。”

王应熊点了点头,冲着旁边的杨世禄说道:“有子如此,你可安心做你的汉羌兵备道了。”

杨世禄听半天没听明白,只是听出来这位舅兄在夸自己的儿子。

羡慕么?羡慕回家自己生去。

“少年轻狂,少年轻狂。”杨世禄说道:“咱们还是启程往西吧,应熙与家妻都在洋县等着舅兄呢。”

王应熊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便跟着杨家父子以及乡兵缓缓向着西面而去。

而此时的杨府,却已经是张灯结彩,王夫人居中,阖府上上下下皆动员了起来,这边领着长工们去黄土垫道,那边张罗着晚上的酒宴,几个优伶正在那里咿咿呀呀的吊嗓子。

杨岳、杨峙两个忙得好似脚不沾地的陀螺,王夫人拿着一份礼单左左右右的不住观瞧,上面都是杨家准备叫王应熊带回重庆去的礼物。

叶天明抓着一把瓜子,跟着江畑一起喝着茶,听着方德望在外间说笑话。

“我说叶兄,你不在壻水铺看着,也过来凑热闹?”

方德望正在那里讲他用十字架驱逐猛虎的笑话,江畑捧着茶杯饮了一口,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

江畑这等富家公子与叶天明这样的寒门学子都是儒生,却内里有些不对盘。

“我也是趋炎附势,不然凑过来干什么?”叶天明剥开一粒瓜子放进嘴里:“可惜潜之没有妹妹,不然给他家做个上门的女婿也好。”

叶天明说着看着江畑:“江兄你家有妹妹么?不如便宜小弟一个。”

“我家阳气壮。”江畑哼了一声,忽然低下头问道:“天明兄,你说这王春石这么大的官,这汉中府上下怎么一个过来的都没有?”

“他们当然想来,不过国之宰执,那是说见就见的吗?”

叶天明一时也有些惆怅:“便是詹时雨,他投个拜帖上来,就想跟王相一桌饮酒,那不是做梦吗?”

跪舔是很痛苦的,想舔又舔不到,则更加痛苦。

“你说这个王相这么年轻,便回家闲住了,日后会不会起复啊?”

“小弟不会算命。”叶天明又剥开一粒瓜子:“不然也能帮你算算。”

“你不是杨潜之的文胆么?”江畑看着叶天明:“你这种军师不是该摇着纸扇给我送个锦囊什么的。”

“江兄,少看些《三国》吧。”叶天明翻着死鱼眼看着江畑:“小弟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知县,怎么知道朝廷里面的那些门道。”

江畑嘴上念叨着:“唉,王春石这么一尊大佛,谁都想上级逐项,有的人是进不了庙门,咱们是进了却不知道怎么烧。”

两人这边如此说笑着,却看见外面走进来一个脸色铁青的中年人,那人走了几步在他们二人旁边坐下,也开始剥瓜子吃。

叶天明看着这人有些眼熟,不禁探头问了一句。

“可是南郑宋教谕宋公当面?”

被人叫破身份的宋应星转过头来看着叶天明,他刚刚到任,南郑的草莽龙蛇一概不认识,更别说叶天明这么一尾小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