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8章 跃池之鱼

听着天殃道人娓娓道来,述说时空与世界的关系,李柃心中恍然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感触。

此刻两人仿佛不再是敌对阵营的修士,而是相互探讨真知与哲理的老友。

大道尽头,殊途同归,无论何方宗门世家,阵营势力,种族辈分,都将对一些事物拥有着相似的见解。

唯细微之处见区别。

但有的时候,恰恰就是这一点细微之处的分别能叫人生死相搏。

李柃道:“你说的没错,我们都是池塘之中的鱼,侥幸修炼有成,作为别人眼中的化神大能,甚至将来炼真合道,成为传奇……但这一切,又待如何?

我只知道踏踏实实做好当下之事,既为仙门正道,效力天庭,自当与你们这些魔道之人奋战到底。”

天殃道人道:“我知你口是心非,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夺取四海,为你们积香宗度过纪元末劫打下基础而已,但你就当真没有一丝好奇,如何跳出这个池塘,在大江大河自在遨游吗?”

李柃道:“什么意思?”

天殃道人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在此间留下辛钺,完全就是为了夺取吞天老祖的遗产,为将来合道炼真做准备。

辛钺的确是吞天老祖的后裔,是我用了一些手段窃取他血脉,精心打造出来的一枚棋子。

东海这边的格局,原本应该是万亿生灵为我所吞,凝炼其中本源的,但却没有料想到,进展远比预料之中要慢,一直拖到了末劫降临都还没有解决。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大海之中有你和你的弟子这等强者崛起……”

“原来辛钺是你布置在此的棋子!”李柃确认此事,面色微沉。

天殃道人所说的布局,他已然完全了解。

可能在中古之时,吞天老祖曾经在东海这边留下过什么,更有尸鲲等存在埋藏于此,被人挖掘出来,立刻就能继承道统,拥有一定窥探其力量的可能。

但这种事情做起来无疑风险极大,只要引起吞天老祖的警觉,立刻就会招来大祸,即便是天殃道人这般的化神大能,也花费了足足数百年的时间来布下这等瞒天过海之局。

如若从两仪微尘的角度来看,散落在各方的吞天老祖血脉和本源力量,就像是一个又一个微小的沙砾,完全融入了这个世界。

要从大海之中将其萃取出来,重新凝炼成为本源,实在不是容易之事,拖到现在都还没有完成也完全可以理解。

“以后你就会明白,这本质上是一种偷天之法,也是我等化神之辈从天道之中汲取力量的捷径。

昔年吞天老祖就是在东海这边成道,所以他在这方世界的印记也是以此为枢纽。

他的真灵已经逆流而上,寄托在混沌虚空之中的本源所在,但却未必能够独掌这一方天道!”

天殃道人似乎是为了打动李柃,又道出了另外一个秘辛。

“你也应该知道,证悟化神之时,我等的心神曾经短暂接触过混沌之中的本源,从中获得了力量,但只有合道之后,才能将自己的真灵寄托在其中,重新归一。

这也是世人认为合道之后会丧失主观意识的由来。

但即便如此,入道修士所能做到的事情还是非常多的,其中最常见的一种,就是利用自己在各方世界留下的意志斩出化身,甚至哪怕一丝神念,都能轻易摧毁此间的强者。

唯有一些特殊的时机例外!”

李柃很敏锐:“比如说现在?”

天殃道人道:“正是这几百年间。”

李柃感觉他并没有说谎。

早在多年之前,各方直言天庭的那位,都已经百无禁忌了。

这是世界变得浊秽所带来的后果。

本土修士的感受便是天机正在变得浑蒙,各种卜算推演之术都丧失了效果。

李柃道:“那你成功窃取吞天老祖的本源后,究竟应该如何才能躲过他的感知。

如若你想要走的也是合道炼真这条路,将来未必不会在光阴之河中与他相遇。”

天殃道人道:“这等机密就不是那么容易分享的了,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太灵光。”

李柃不屑说道:“我可以察觉得出,你并没有说谎,但没有说谎并不意味着不能瞒下一些关键之处。

好比说,本源之争的奥秘。

窃取吞天老祖力量的同时,何尝又不是走上他的老路,要与之发生直接的竞争,说不定这是白白给别人送养分呢?”

天空中的恶意再次变得浓烈起来,但是传下来的声音,似乎忍耐住了。

“我自有李代桃僵之法,通过一些手段躲避感应,原理就和躲避天劫差不多。”

李柃道:“还是不对,就算你有躲避入道修士感知的手段,他们留下的印记或者本源应该都是含有自身意志的,哪有那么容易炼化!”

天殃道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你到底有完没完,难道还真以为本座怕了你,非得用这些秘密来交换?”

李柃道:“你想太多了,我从来没有说过你能够用这些秘密来交换辛钺,此前告知我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你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你说什么?”天殃道人似乎都有些被惊到了。

现在的年轻后辈都这么不讲武德的吗?

唯李柃知晓,阵营立场并非儿戏,哪怕自己不是天庭的死忠分子,也断无理由轻易在这里和敌方大能眉来眼去,甚至达成交易。

见他在一些关键细节含糊其辞,也不打算再盘问下去了,加大力度催动茶芜香,誓要将辛钺一举解决在此。

天空中的恶意咆哮着,化为一头蟒状的巨物冲了下来。

那是尸煞所凝的怪物,仔细看去,前端竟是个百丈见方的人头,而身后是长长的蛇身。

他张开大口,腥秽之气如同黑烟弥漫,熏染了整片天地。

可下一刻,李柃把积香法域张开,闻香不闻臭的神通伟力将其隔绝,就连怪物也嘭的一声撞在上面,散作漫天烟尘。

无形力量晃悠悠的后退,仿佛烟尘之中有什么隐身之物扰动了气流,正要尝试重新凝聚起来,但是随之而来香气驱散腥秽,使得其存在感都弱化了几分。

这是香道清洁环境的特性,恰与这种污浊恶秽有着强烈的冲突。

在积香法域中,他的意志似乎都变得迟钝,难以驾驭那些污秽罡煞了。

天殃道人大为震惊,这些尸煞并非凡物,而是他以斩出自身修为为代价炼就的天殃煞气,这些年间陆陆续续注入不少天材地宝之中提炼出来的毒物,再加上万千尸体之中精粹的煞气,能够蚀人神魂,威能不凡。

但遇到香道之法所驱使出来的香气,却似天生克星。

李柃同样感受到了这一点,隐约找到了昔年对付幽蜒魔尊之时的感觉。

昔年幽蜒魔尊早已殒落,唯余不灭残魂死而不僵,利用心灵之力转化实质来为祸世间。

此刻天殃道人未至,所倚仗者,同样是神魂意念,还有凝炼各种污浊恶秽所炼就的尸煞。

这恰好被香道力量所克,更被自己生就的积香法域排斥。

李柃念想于此,万香化虹篇将诸多元气凝炼进去,如同剑光斩向无形之魂。

顿时间,天殃道人降下的化身再次炸开,那些污秽的罡煞更是被净化一空。

“李柃!”

天殃道人咆哮着,浓烈的恶意凝炼出更多腐臭恶秽,要包围他,但所有这一切,触碰到积香法域的瞬间,还是照样毫无悬念的烟消云散。

天殃道人无能狂怒,生出了深深的无能为力之感。

他本以为自己堂堂前辈,化神后期,降下化身多少能够撑过一会儿,为辛钺脱困创造机会的。

但却没有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般的结果。

天殃道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柃花了数个时辰侵蚀尸鲲,最终凭着闻香识人的本领从一块血肉之中剜出辛钺真身,当着他的面打杀了事。

“李柃,好……好,本座记住你了!”

天殃道人几欲吐血,但却还是强忍着怒火,压抑自己声音,威胁了事。

自此之后,恶意散去,转眼功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柃无奈摇头。

“我原本也不是当真非要得罪你不可,但一面好言好语哄我,还要给什么道器,一面恶意满满,真当我傻呢?”

他虽然只是个六百多岁的小朋友,但也有自己判断力的。

多想无益,索性也懒得再理会那人,转而看向地面。

被茶芜香侵蚀血肉的尸鲲竟然还没有彻底消亡,而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继续维持着生机。

不,它原本就不是活物,这种力量,早已无法称是生机了。

腐肉也能源源不断化生,这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力量,正是尸仙道的不死之身。

李柃早在晋升化神之前就已经各处了解到一些关于此事的秘闻,更想起日常生活之中的经验。

“一些鱼就算是死了,也还能够动的!”

他就曾经亲历过,明明都已经被掏空内脏,刮光鳞片的鲜鱼,都还能够扑腾。

需得一段时间过后,方才逐渐消去这种反应。

用前世记忆之中所知的科学来解释,这是鱼类被宰杀之后,机体死亡是需要一段时间的,神经反射弧表现为肌肉痉挛的抽搐。

但此世玄学认为,生灵体内除却精魂,灵魄之后,更有尸仙常驻其中,掌管着一切生命机体本身具备的反应。

这其实就是所谓的植物神经系统,掌握着性命攸关的生理功能,如心脏搏动、呼吸、消化、血压、新陈代谢等等。

一个生有智慧之人,或者大妖,大魔,念头清醒,处在正常状态,能够思考,想象,具有七情六欲。

低阶野兽,妖魔之流,灵智不如人类,同样也有一定程度上的智识。

这些种种,是智慧之香和七情之香所能影响的范围。

但一个人就算睡着,昏迷,失魂失忆,也仍然能够靠着尸仙常驻其身而保持生命活动所必需的种种功能。

更有甚者,死去七日之内,尸仙不离,就仍然还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也正因为如此,冥宗之人认为,其与三魂七魄联系紧密,蕴藏着生死存亡之间的大奥秘,据此进行了深刻的探索,最终发现当中法则和本源,成就一方道途。

具体如何修炼,李柃也不甚了解,但却明白,其主要原理是将三魂七魄紧锁在肉身之中,阴寿阳寿也同样结合一体。

此后尸仙宗人将会死去,变作僵尸般的存在。

但和寻常僵尸不同的是,这种尸仙,拥有着如同常人的意识和记忆!

从此之后,他们就将肉身当作渡世宝筏,一直修持和保养下去,即便是元婴之后,也仍然将其当作战斗的兵器来使用了。

其所衍生的路线,有大名鼎鼎的金尸之法,也有尸妖之法,和李柃技艺之中某种把神魂藏在宝匣里面好好保存起来,不让别人破坏,就可以变相拥有不死不灭本领的修炼之法相似……

当这些道途修炼到了顶点,就会修成这尊尸鲲一般的不死之身,很难再从物质根基去消灭了。

“寻常之人,或者本体为小型规模的生灵,还可以靠着整体焚烧,甚至夷为齑粉的办法去消灭,但这么大的一条鱼……”

李柃仰头张望,也不禁感受到了一丝为难。

这尊尸鲲拥有着十万丈的规模,能够横跨六百余里。

一些海中的岛国,甚至都还没有它这么长。

香道擅长消除恶秽,克制一切种种负面精神和对应产物,但论到消灭物质,却似乎是个弱项。

这倒也算是天生万物的平衡之道了,总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能轻松解决的。

就在为难之际,李柃忽的心神剧震。

那原本已经被新鲜血肉包裹全身,遏制了血肉衍生之法的尸鲲忽的猛然弓身,然后如同鲤鱼高高跃起。

天地时空扭曲,整个世界都为之而虚幻起来。

它竟就此跳出这方十洲世界,朝着遥远虚空,浩瀚无穷的宇宙深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