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公道(下)

见张小娘出来,他的侄子和女儿连忙迎上。

“娘,快把弟弟送到灵婴寺吧。”

“嗯。”

张小娘没有情绪的答应了一声,紧了紧怀里的包裹,一路无声的向镇子边缘走去。

这边,刚要离开的顾夕朝也正好看到李家夫子抱着草席前来收敛。

两人一夜之间,就失去了所有精神骨一样,之前恨不得要吃人血肉,此刻在雨中看来却有些弱不禁风,周围人也对他们指指点点。

从今以后,名声臭不可闻的这家人,在这小镇上该怎么活?

不管如何,起码那两个女儿是无辜的!

她们摊上这样的爷奶父亲,将自己的亲人朋友都得罪了一遍,日后怎么生活?又有谁敢娶她们?

她们必定要为亲人的错误买单、痛苦。

因为这已经是她们一辈子的标签,等她们再长大一点,就能知道那是什么可怕的命运。

到时候又会有多少的仇恨质疑发生在她们和父亲、爷爷之间?

但是最重要的,是她们没了娘啊。

顾夕朝脚步一顿,在雨中忽的转身向着张家铺子去,越走越快,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大步跑了起来,很快来到铺子门口。

阴云连绵。

张家米铺前,那团小小的血肉却似是被所有人遗忘一样还在那里,被雨水淋湿、被雨水浸泡。

一夜过去,不知道是哪里的好心人盖了一件衣服在它身上,此刻被风卷起,卷入巷角,露出那凌乱一滩。

胸膛起伏喘息着的顾夕朝走上前去。

他离得越近,那小小的一团血肉就越在他的脑中深刻。

哪怕雨水连绵,也遮掩不住它小小身子腐烂的臭味。

恶臭难闻,白花花的虫子被雨水冲的散落四周,顾夕朝前进避也避不开,踩死了好几只,黏在靴子上,透过厚厚的锦缎竟都能传来爆掉的触感。

虫子爆掉的啪叽声,更是让他脚步一顿。

他继续前进脱下外衣将小小的这一团包起。

衣服本就湿润,雨水很快带着血顺流而下,将他的裤子染成黑红色。

他整个人也变得臭不可闻。

周围好些铺子里伸出脑袋,又缩回去,路上难得遇到一两个行人,顾夕朝要问路,但是人家看他这身血,闻到那臭味就闪开,还是他拿着刀才问清楚去灵婴寺的路。

他走了没一会儿,就追上了前面四人。

张小娘那女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是马上就带上了恨色,那两个侄儿也有些不满。

“他为他母亲死了,你要怪他?”

顾夕朝只说一句,那女孩眼中流泪,再恨不起来,只是不知道低声暗骂什么,那两个侄儿也是叹息一声,看着那白色包裹反而有些同情。

张小娘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很快,就看到一个老和尚披着袈裟等在雨中灵婴寺的门口。

见他们来了,示意带路。

这就是此寺的方丈,一位宠师僧修,一变后期修为。

他看到顾夕朝怀里的包裹,专门对他行了一礼。

“施主有善心。”

顾夕朝摆摆手,没说什么。

虽是小镇,但毕竟有近万人居住,妓女难养打掉、平民多生打掉、一些深闺小姐偷情之后难言打掉,加上各种难产灾祸,便时有弃死婴的事情,没人给这些孩子火葬收敛,就随意的丢进山林里。

数百年前一位高僧到此,见到一位十六岁就当了母亲的女孩儿哭泣着丢弃自己婴孩尸体,便留在镇外,建了灵婴寺。

专为那些被遗弃的、无法降生的孩子进行超度火化,建立起了一个很大的灵婴墓林,这般名声,甚至有时让东阳城的人,都不远而来。

因寺中供奉观世音菩萨,本意是希望观世音菩萨,聆听这些被遗弃的,未能将世、早夭孩子的心声化解怨恨。

后来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求子,祈求生产平安之所,城中的那些孩子只要早夭就送来这里,也不再只是收纳被遗弃者。

寺中专有一焚尸炉,其中柴火很快架好。

犹豫了片刻,老僧还是对着张小娘道:“老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张小娘似乎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平静的脸上多出未有过的怒意:“我儿子绝对不和他一起火化!”

老僧叹息一声:“施主可知道往生之说?”

张小娘抱住孩子不说话。

“我佛家在诸子百家中并不算强大,却有轮回往生之说,说佛观测天地,认为人有来世,即同一人会在世间复生,

即虽然没有前世记忆,却会承载前世的业果,所以我等凡人修行,即是修持此世之身,也是积累来世之功德,

小公子因怨恨而死,却不该持怨恨损伤来世功德,此婴儿也是如此,哪怕其为母而死,也终究是有怨气,

两者纠缠,于来世便更深,或至无法化解,您若先放下,即善业功德,对化解两世怨气,有大好处......”

“来世?往生......”张小娘重复一遍,忽而问道:“大师,佛祖是否证明了真有往生?”

这个世界,虽然是修宠道,但是却有佛家佛法,而那佛祖,更是一位九变的尊者!

老僧默默双手合十:“净土修行,在期望修未来生、在期望入极乐界,往生轮回,佛出世之前便有。”

张小娘平日并不礼佛,对佛教的往生轮回之说也并不了解,此界毕竟是宠师主导,百家治世,秦国以法为尊,从来只信今生,这便是真正的道统之争。

所以秦国普通人也很少相信有来世之说。

张小娘抱着孩子,沉默许久问道:“大师,我错了吗?”

不知从何处了解前因后果的僧人,斟酌一下道:“施主因善而行,并无过错。”

“那既然没有过错,你又为什么要叫我放下?难道我不能恨?不该恨?”

秦国之人,民风彪悍,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本身在正常不过的民心。

僧人叹息:“世间一切皆是果报,今日种种皆是前世所为,小公子之命运,此婴的命运,都是前世之果,望施主不要持嗔怒之心,为来世而修行。”

旁边的女孩顿时大骂:“你是说我弟弟枉死,是他上一世缺德的报应?”

“并非如此,世间一切自有机缘,人有自己既定的命运,天道亦是无常,老僧只想劝施主放下。”

“放下什么?”

“嗔怒之心。”

“嗔怒?我该如何放下?”

“清净己身,不要执迷于眼前的仇恨,若能宽恕他人,便得佛果,来世必定福源深厚。”

“你让我不要恨他们?”

“若能不恨,善莫大焉。”

“大师,世上可有公道?”

僧人二叹:“世上自有公道,行恶者现世有报、来世亦有因果,我知施主心中之恨,可恨人则恨己,于己伤身,于外伤人,一不小心会干出恶事来,到时悔之晚矣,不如放下,放下便无痛苦,来世自有回报。”

“大师,那我如何放下?”

僧人双手合十:“若能日夜诵经,可消除心中怨恨,宽己宽人,莫恶行,莫恶念,饶恕他们,便可放下。”

张小娘抬头看天,天上阴云如铅,她眼中泪痕闪动。

“大师,我错了吗?”

“施主错了。”

“难道我不该恨?难道我不宽恕也是错?是否我若不绕过他人,我就是行恶事?”

“恨是情理,不宽恕也是情理,自然非错,可冤冤相报何时了,若能止于施主,那世间就少了一份怨恨,也少一个人受伤,这就是行善,

施主执迷,世间便多一份怨恨、多一人受伤,此虽非恶却也不善,施主之错在于执迷,执迷伤身,只会增加仇恨。”

张小娘一直平静的脸上多出了一丝狰狞的道:“我放不下!大师你让我如何放下?”

僧人三叹,知道一时无法再劝:“施主日后若实在痛苦,可以想起今日之劝,礼佛静心,或可助你减轻痛苦。”

张小娘没有回答。

很快,火起,张小娘收拢骨灰,眼睁睁看着顾夕朝从新架设火堆,转身去后山墓园。

顾夕朝闭目片刻,突然想起曾经在兄嫂屋檐下的一切来。

他有些恨恨的道:“佛法不为!”

旁边的僧人一怔,转过头来:“施主心有仁善,来日若有机会深研佛法,当有改观。”

“我只会更加敌视,因为我不相信来世,更不愿信善恶要靠来世福报,

只知道有时候总有人要站出来,就比如在这个孩子和母亲在危急关头,张小娘站出来了,

那时候你在那里?佛在那里?只靠念佛若能惩戒或是救人,还要律法干什么?还要修行干什么!此世的事,此世便了!”

老僧上下看他一眼,郑重道:“总觉得施主与我佛有缘,相信来日必有分晓。”

两人不再说话,顾夕朝投下火焰,看着焚尸炉中的火焰,此时还在下雨,顾夕朝莫名的感到一股寒意。

秋已深啊。

卡卡,一道天雷猛然从天而降,径直劈在焚尸炉中,紧跟着,雷蛇狂舞。

顾夕朝和那和尚的眼睛,都一样睁大。

老牛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一双牛眼,颇为有趣的看向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