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梦靥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个儿的袖子,缄默不语。曹寅说的纵然不错,可不忿又如何呢?荣臻产下了玄烨的第一个皇子,在玄烨生命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可比拟的。

“谁叫万岁爷后宫佳丽三千,个个都想出头当凤凰呢?万岁爷少选一些秀女岂不就没有这档子事了。”落秋愤愤道。

福全道:“这账可不能算到三弟身上,你当这些个秀女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不过是你们家……”福全突然咳了两声,不往下说了,谁知落秋似明白了,欣喜道:“是我们家大小姐对吗?”

福全不知为何朝曹寅看了一眼,曹寅随即道:“是了是了,万岁爷平日除了在御书房批阅奏折,闲暇时常去的便是皇后娘娘的寝宫,万岁爷待皇后娘娘自是不同的。”

落秋喜滋滋的侧耳对我道:“大小姐多年的夙愿竟是成了,万岁爷对大小姐这样特别,定是两情相悦了,哪怕来一百个什么荣臻小主也不怕,咱们大小姐有盛宠在身,根本不用理会这些女子。小姐您说呢?”

我的指甲在袖口一滑,惊醒,扯起嘴角笑道:“你说的对。”

除了落秋美滋滋地替姐姐高兴,我和福全曹寅三人似乎各怀心事,默契地沉默着。我心里不知泛起一种什么滋味。那年大婚宴上荣臻最后瞥玄烨的那一眼,如今看来,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刻她便已然倾心于他。玄烨的风华,怕是世间任何女子都见之不忘的,姐姐如此,荣臻亦是如此。纳兰说的不错,他的福分是天下独一份的,所有花一般的女子都在他的后宫。将来,他会有更多更多的妃子,有更多更多的孩子。他的生命里,出现的人越来越多,占据他心房的人便也会越来越多,到得最后,不知谁原本在他心里却被后来的人挤走了,又不知谁会始终留在他内心深处占得一席之地。人生辗转百年,一切都是未知,这样优秀的男子,怕是不会为了红颜倾尽柔情,毕竟他,是一国之主。从玄烨将重心全部放在如何亲政这件事上便能看出,女子在他的心中,怕只是绵延子嗣的工具,“千古一帝”的心中,江山似乎重于美人太多太多……

我没有再与他们讨论这件事,只淡淡对曹寅道:“荣臻小主诞下皇子,宫里此刻怕是忙得很,你该回皇上身边,听他差用了。”

曹寅听了我的话,一拍脑门“呀”了一声道:“万岁爷此刻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我可要去陪着。”说完朝门口匆匆走去,走了两步又回来了,他站到我面前不知是个什么表情,语气突然一转,低沉道:“女子该柔软时当柔软一些,坚强如斯不光自个儿心里苦,别人若知道心里只怕也不是滋味。”说完回头向福全摆摆手道:“我先回了,下次再来比过!”

福全应好,曹寅匆匆拐出墙角,消失不见。少了这个活宝,四周立时安静了下来。落秋嗫呶道:“曹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小姐该对何事柔软,又有谁心里不是滋味呢?”

落秋的话正中我心里的疑问,回想方才,先是福全的欲言又止,后是曹寅的话里有话,我心里被他们这莫名的举动搅得混沌不堪,根本看不清他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福全走过来,不答落秋,反对着我道:“既然子清回了,咱们也别光站着了,你是第一次来我府里,我带你逛逛吧。”

我心里烦乱的很,本没有什么兴致,原想回了他。只是后来一想,我确实第一次来福全家里做客,如果不逛一逛再回去,怕福全心里不高兴,便点点头,跟着他一道逛园子。一路上福全一直在我耳边说个不停,我似乎听到他在介绍他的院子,说着这有个什么那有个什么,这是他从哪里寻来的,那又是从哪里寻来的。我原想认真地听他说话,只是走着走着便走了神。

一声惊呼从我口中下意识地吐出,我脚下一滑,身子不受自己控制倒下去,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只手被另一个人的手牵住了,那人大抵是要救我,只可惜地心引力太强,那人竟被我一带,瞬时也栽了下来。我眼前一黑,便再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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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极目远眺,一望无垠。我心里有些发慌,四周安静地连一丝呼吸声也没有。天空昏沉沉的,云层低压压,仿佛下一秒便要倾覆下来。我望向自己的脚下,心中的恐惧感慢慢地加大,我发现自己脚下毫无寸土,竟是硬生生站在了水面上。而水中竟生生出现了一个女子的模样,可我明白,那不是我倒影。那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大抵三四十岁的模样,与如今八岁的景汐有些相像,但没有景汐脸上丝毫稚嫩的模样。她看起来很憔悴,鬓间的发丝被吹散开来,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里似如若无地含着眼泪。她的样子是那么的楚楚动人,我与她的眼睛长时间地对视着,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稚嫩的自己,她似乎也从我的眼里看到了憔悴的自己。她默默地望着我,眼神里有种莫名的喜悦和忧伤,我从来不知这两种相悖的表情能在一张脸上被演绎地刚刚好。她轻轻地扬起自己的手,纤弱无骨的手指从海面下伸出来,不知为什么我心中的恐惧一丝也不复存在,竟站着一动不动,任着她的手指触碰上我的脸。

冰凉的触感从我脸上慢慢漾了开来,我惊讶于她的瘦弱和冰冷,竟忘记了此刻的感觉该是害怕而非前所未有的悲伤。我直愣愣地望着海面下的女子,手竟不由自主地伸向她抚在我脸上的手,当我的手即将附上女子的手时,一声清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别碰她!”

我转身向后看去,女子的手随着我转身的动作从我的脸上弹开,冰凉的感觉顷刻消散,我心中的悲伤也随即散去。眼前被海上的雾气漫住,丝毫看不清来人的容颜,只依稀能辩出那人穿着一身明黄的袍子,一双烫金的黑靴缓缓地向我靠近。他隐在雾气中,腰间一抹紫色,玄色的衣角在海风中扬起。虽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目,可不知为何,看到这个人,我心中莫名地安下心来。

那人走到离我一丈远时站定,向女子对我那样伸出手来,语气不似刚才的清冷,温温的如溪水潺潺:“跟我走吧。”

我抬起头弱弱地探去:“你是谁?”

他的嘴角扯起一抹笑,温柔道:“是你心中最重要的人。别害怕,我来接你。”

我木木地点点头,附上他的手,他的手不像刚才那位女子的手那么冰凉,而是极其温暖的。我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却忽然像双脚被灌了铅一样,脚步忽然停下来,我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忽然便落下泪来。我转头去看身后海面下的女子,她的表情狰狞着,拼命地对着我摇头,好似正撕心裂肺地呼唤着什么,可我偏偏什么也听不见。原本柔美的脸被悲伤的表情挤得好似下一刻便破碎开来,我像是被她摄了魂,下意识地便要挣脱身边那人握着我的手,谁知他的力气极大,我怎么挣也挣脱不开。盛大的悲凉从我的四肢百骸倾覆进来,我转头绝望地望着抓住我的人。

他似乎是那么陌生,又似乎是那么熟悉,他的表情忽然变得那么悲伤,我们就这么僵持着,两两相望。时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他忽然蹲下来,抓住我的肩膀,将我紧紧揽在怀里,干涩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她要离开我,如你所见,那样决绝。”我被他箍在怀里一动也动不得,只得听他喃喃地重复:“所以我来求你……求你别离开我……你不离开我,她便也不离开……求求你……留下来……”

我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的一切好似都不受我控制,我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未知的空间,所有的举动都出乎着我的预料,然而我已经来不及管那么多。我的心被那人的话刺痛,心里忽然只有一种情愫,眼前的人好像很悲伤很悲伤,我好像该做些什么让他不那么悲伤……我的手慢慢地抚上那人的背,喃喃地在他耳边道:“我不会离开你,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离开你。”

话音刚落,海面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我的手中一空,抱着我的人忽然便消失在了空气中,我往后看去,海面已被风搅得混沌不堪,那海面下的女子早已不见。我被风吹得左右摇晃,恐惧剧烈地在我心中翻涌不息。茫茫的天地中又只有我一个人,我望着从四周向我倾覆而来的洪大的海水,恐惧占据了我全部的心跳,我下意识地尖叫:“回来!你们回来呀!别丢下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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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汐!景汐!你终于醒了!”

伴随着我的眼睛睁开,一声久违的声音忽然传进我的耳朵。我呆呆地直视前方,入眼处是月白的床帐,侧头朝床沿瞧去,映入眼帘的是额娘红着眼睛一只手紧紧地包裹住我的手。视线越过额娘,只见落秋站在额娘身后拿着一块巾帕,快速地擦拭着眼角的泪。阿玛立在额娘身边,一只手抚在额娘肩上,一只手附在我的另一只手上,表情由方才的担心转为欣喜。忽然从外间走进来一个男子,我费力地望过去,竟是福全脸色憔悴地匆匆走进来。这是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憔悴,他总是最意气风发的,好似什么事也不挂在心上。我没有想到,他竟也有这样低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