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运筹(重写版)

众人之中,墨点威望最隆,庄遥虽然有谋有力,但平素做派,放浪形骸,使人敬而远之。道一声“尽述”,做一言请教,众人关注的目光,尽数挪移到公子卬弱冠的面庞之上,这个嘴上无甚胡子的青年,仿佛置身于镁光灯之下。

上一次这样的经历,似是在论文答辩之时。

“诸位且稍后,容我三思。”

公子卬唯恐思虑不周,在心里把朦朦胧胧的想法整理一二,又搜肠刮肚,把从小看过的书籍、电影中出现过的政变,统统从脑海最深处,腾出殆尽。

我无智,但可立于巨人之肩膀。

第一个入脑的,是司马懿高平陵之变,三国之事,耳熟能详。

第二个蹦出的,是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张建亚导演的《贞观之治》将玄武门的种种细节,铺陈再现。

第三个则是逼迫武则天退位的神龙政变,以及接踵而至的景龙之变。

……

公子卬写的宋篆,并不圆润,反而颇有楷书横平竖直的影子,众人看他的文字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不适应。

“五更启动的好处就在于,可以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玄武门之变就是这个时间发动的,朝阳未升于地平线,而启明星的幽光又足以借用,两师营地此刻正在酣睡,司寇衙门也不过徒有值班之人留守而已。众人对此绝无异议。

但是墨点对申时出动,黄昏而走的方案念念不忘:“但若白日举事,撤退路上,又如何摆脱车马追击呢?”

公子卬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墨点的幻想:“黄昏出逃,下之下者也。工坊之人,世居商丘城中,劳形于木刨铜铸,鲜有独立出城之经验,野外生存之能耐。遑论往返楚丘。白天出城,尚且不辨南北,迷途半路,夜盲行军,伸手弗见五指,走失者,我料定十之八九。

走失之人,荒野求生,若非训练有素,绝对九死一生。饥馑不知觅食之人,有之;遭遇虎狼而不能自保之人,有之;夜冷天寒,耗尽引火之物而染恙之人,有之。

楚丘在北,天高路远,绝非朝发夕至之里程。一日一夜之后,丧生者又有几人?众匠户为救家人五百而起义愤,倘若途中丧生者大半,岂不是委屈?”

众皆以为公子卬所述在理,晚上乱跑,既缺地图,也没帷帐,更无备粮,能认路之人,了了几人而已,白天尚且能带队而走,倘若像墨点规划的那般,出北门抛下建制,分手逃生,那跟各自分“首”也没甚两样了。

“白日车马来追,如之奈何?”墨点想不到除了夜色,还有甚么摆脱追击的办法。

公子卬用食指示意他噤声倾听。

“其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公子卬毫不客气地剽窃了论语:“一夫持刃,十个以木工锛子为械的工匠断然难以抵挡。此非搏命,而乃屠杀,即便有救父援家之义愤,也是徒然。”

公子卬借鉴了高平陵之变的故智,司马仲达将本就捉襟见肘的死士,分兵七路,最委以重任的一路就是攻打武库的心腹。

“行动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奇袭武库,打下武库,五百工匠即刻被武装起来,战力陡然飙升。相反,武库中的弓箭、战车除了墨庄两人所用之外,余者均被付之一炬。敌人的追击力量,霎时间被肉眼可见地削弱。

此时再攻司寇衙门,一如泰山压顶之势,猛虎搏兔之威,易如反掌观纹。”

“不愧为公室之胄!”墨点地思路一下被点亮,心细如发的他转瞬又念及此策的弊端。

“武库重中之重,攻打难度远胜于司寇衙门。守备精良,克之艰难,耗时不菲。倘若攻之不顺,陷入拉锯,城门守卫即使闻讯,加强戒备,那么夺门求生,怕是难上加难矣。”

“所以我等须提前分兵,围攻武库同时,夺取北门,确保生路畅通无阻。我意将人分作三部,一部为战斗部,先取武库,再劫大狱;一部为夺门部,尽缴北门之械,以待来人;一部为纵火部,阻碍援兵道路,切断往来通讯。”

高平陵故事珠玉在前,公子卬尽抄答案。作为反面教材,唐时景龙之变,太子李重俊猥集兵马于一处,不晓争分夺秒,不用分兵之策,以至于错失时间窗口,即使格杀武三思,也难逃兵败身死,终为前车之鉴。

“此外,墨工正的进攻路线也大有问题。工正原意从城南工坊一路北攻,窃以为不可取。”古来城市规划,讲究尊者在北,坐北朝南,故而宋宫在北,一众衙门部署偏南。

“城南有左师、右师驻军之处,与工坊相之不远。一旦街头鼓噪,惊动两师,未及武库,有被两师缠住之虞。武库在北,只因宋主须防备两师之将。譬如右师公子成若有一日,志比寒浞,并行篡逆,宫门御士也能先行一步,控制武库。

我等若改攻击路线,先提前散匿于城北民宅,次日先声于北,动武时间则益加充沛。”

墨点不假思索道:“如此一来,岂不惊动宫中御士?”

“若宋公安康,确实更易引动御士,但如今情势易也。”高平陵之变能轻松占领武库,与魏帝、曹爽出城行猎,无人有权调动禁军不无关系。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今昏主尚在病中,孰人能主事大局?”

“善哉。”庄遥思维敏捷,一点就透,抚掌而赞:“若无宋公命令,众御士料想不过自守之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唯谨守宫门而已。”

庄遥早就洞悉了御士们的尿性,当他救援公子江,抵抗追击时,一群御士,只消三言两语,就能唇退之,呵,心思活泛的肉食者。

庄遥更进一步指出:“攻打武库时,两师在接到明令以前,亦会拔剑四顾而心中茫茫然,如坠迷雾。”

殷宋在设计卿大夫制度之初,就把都城卫戍拆分成左、右两师,旨在防范反逆,使之相互制衡。倘若两师无令自动,哪怕事后剿灭反贼,也会因为逾制越权,遭到追究与猜忌,甚至于杀身灭门之祸。

玄武门之变时,长安城南禁军就原地蒙圈,无所作为,究竟是不能动,还是不能乱动?

讨论至此已深,众人士气大振,原本正襟危坐的听众也有暇调整姿势。

墨点不再对攻打孤立无援的武库忧心忡忡,转而问计于如何对北城门一击得手。

宋都商丘的城门设有瓮城,四四方方的场地。在矩形城墙之顶,各建四个城楼,足令弓箭手藏身其中,发矢投石,城门内外两门,防外而不防内。

瓮城亦如是,城中人可沿阶梯,拾级而上,瓮城设有五星池,存有雨水,贮有水囊,以猪尿泡、兽皮缝制而成,故而火攻不能。

虽然甲士不避矢石,披坚执锐,向上仰攻,瓮城不难得手,但攻门之人可来不及获取武库之辎。如果无甲无弓强攻瓮城,绝不可谓之以战术,而乃行为艺术。

公子卬一语点醒墨点:“再坚固的城门,掌握钥匙的,终将是有血有肉的人。”

“是极,是极!”墨点想起宋公御不久之前,还清洗了宫中一干耏氏御士,而把守城门的门官,也恰恰是耏氏一族之人。

“弥远舌动之!”

最后的疑问是,纵火部该如何迟滞潜在的对手?

公子卬建议使人推倒房屋于必经之处,再行纵火,使两师、宫门增兵的必经要道上被火焰拦截,如此一来,定能使两师、宫中仅有的少许车兵骑兵为之却步,望火兴叹,徒呼奈何。众人出城后,再点燃北门,绝断追兵,确保无后顾之忧。

众计议定,后续工作就转由工人中最有威望的墨点着手组织落实了。墨点摊开地图,图形虽然以现代人视之,抽象至极,没有比例尺,缺少图例,但除了公子卬这个异时空的旅人,余者竟理解起来毫无障碍。

何处纵火、何处行军、何处藏身,墨点一一规划完迄。

夜入已深,夏蝉啼叫不休,却显得一片都城愈发空旷寂静,公子卬从噩梦中惊醒,脊背汗出如浆。他实在无法忘却,政变那日,伯兄当面杀人,喷涌而出的殷红、惨白的脑浆、散落满地的断臂残肢,反复出现在梦境之中,挥之不去。

穿越以前,哪怕烹饪一锅肉蟹煲,他一定先用冰箱冻毙青蟹;每每做酸菜鱼,持刀片黑鱼,尚且被死鱼肌肉的抽动,惊吓得握不住刀把。大好活人在他面前,如鸡鸭牛羊一样被干净利落宰杀,如何不令一介小资心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