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荡虺(重写版)
请帖:“五月十九,即小儿阿虺加冠之日,依礼,延请各路显贵名流,光临敝舍。三公子文采灿如星斗,还望公子不吝行车之劳顿,午间相赴,赐以嘉字,以使小儿他日行走内外,得一体面称谓。”
荡氏家族也是宋国一流的强族,族长公子荡为桓公嫡子。公子荡之子唤作公孙寿。公子寿受口述,使人撰写请帖,祝福下面人送往公子卬的府邸。
“礼之用,甚烦。”冠礼的主人公,公孙寿的二儿子,荡虺双手抱胸,撇撇嘴抱怨道。公孙寿为了儿子的加冠礼,操办了数日,又是杀鸡宰羊,预备筵席,又是广发请帖,布置厅堂。
古时男子二十算作成年,成年之日,要行加冠礼。邀请一帮有头有脸的长辈给自己戴上代表成人的帽子,赐一个字。名是用来自称的,字是旁人用来称呼的。也就是说,五月十九日以后,甭管亲人仇人,再没有人称呼荡虺为阿虺了,而是用他的表字。
“不就是两个字的称谓,何必如此铺张靡费?”
“无知小儿!”公孙寿一笔杆子戳在儿子的脑门,恨铁不成钢。这个儿子说什么好?平日里读书偏科,学室里的老师几度告状,御、射、技击几近满分,但书与礼则是垫底。五德之中,只认识武德,诗经数百,只念得那些情情爱爱,兄妹乱来的辞章。
“你以为,所谓加冠礼,难道只是表面上的赐个字,带个弁帽那么简单?就好像请帖里说公子卬文采灿然,难道他真的有文采吗?”
“难道不是吗?”一说到公子卬,荡虺就来兴致了。现在宋国名头最大的人物莫过于他,驱山戎,破贰广,以寡敌众,以弱胜强。荡虺把他想象成先轸、先且居这样的强人,作为偶像。
“当然不是了!为父又不是没见过三公子!”公孙寿曾经给穿越前的公子卬看过相,短命、少文,肌肉长在脑子里。
“百战百胜,每战必身先士卒,用你的屁股想想也知道,此乃野猪型公子,站起来塔一样的汉子,比你还要高出一个头……哎呀,说之远矣……所谓加冠礼,加冠为表,实际上乃是为你择主而侍,择女而妻的!”
“啊?”荡虺讶然。公孙寿遂解释。
“我父身为六卿之一,加冠礼上邀请的俱是公族公室,往来无白身。众长见汝身形是否魁梧,言辞是否得体知礼,再考校一番学识、诗文,就知道是不是佳婿了。”
“啊!”
古人结婚,先得给岳父把关,加冠礼无疑是最好的平台。等岳父认可了,就隐晦地暗示男方带着彩礼去女方家里提亲。彩礼不是江西的那种动辄父母一辈子的积蓄——这年月只要带一头大雁,就是拿得出手的彩礼了。当然送彩礼的时候,女方会躲在门后、帘后偷看男生的举止相貌,要是不称心如意,父母大多也不会强求——横竖男孩子多了去了,大不了再去一次加冠礼,反正士、卿大夫家的孩子到了二十都会办一场。
荡虺还没经历过男女之事,一时扭捏。
公孙寿不客气道:“盼星星盼月亮,你总算成年矣。你今年就婚配,明年就诞下子嗣,以后一年一丁,断断不可偷懒。”
“呜呼,父亲,你把儿当成甚?传宗接代之家畜乎?”荡虺悲哀地嗟叹。
公孙寿道:“为父也别无他法。你二人的面相命格实在太差。你脑后长有反骨,定死于非命。你兄长也是短命之相……哎……我生的两个都是什么啊……你等还是早早生产,以免我荡氏绝后。”
荡虺:“……”
公孙寿又嘱咐道:“今天你回去拾起诗书礼再通读一遍。明天公族公室的显贵俱在,你认一个,作为主公,也算出仕了。”
按照宗法制,荡氏的嫡长子可以继承家族的全部封地、卿大夫的世官,也就是说,公子荡死后,公孙寿继承他的卿位,可公孙寿不愿入朝堂,所以好事就传给荡意诸。次子就没有卿大夫的身份了,因为第二个从娘胎里出来,他只能阶级滑落,成为次一等的士——他的未来不外乎找个公族、抑或是公室作主公,成为他们的士。
公孙寿认为,个人能力固然重要,可平台更重要。百里奚在虞国也弄不出什么名堂,可一旦仕秦,内修国政,外图霸业,开地千里,称霸西戎。
“宋国有头有脸的公室,譬如公孙友、公孙元,俱已失势,想来没甚发展。公族更有前途,譬如华氏、乐氏、鳞氏。明天你好好表现,抓紧机会……”
公孙寿希望儿子能找个好工作,心里面最嘱意的是乐氏,城池众多,行事又不似华、鳞那样嚣张。
“一帮宋废公的手下败将,有甚好相从的。诚不如三公子这样的伟丈夫。”
“逆子,一个没头脑的武夫是不可能长久的……”
“可三公子若是父亲看走了眼,三公子实际上粗通文墨呢?”
“可能么”
……
五月十九,宾客盈门。
“乐大夫大驾,令我荡氏门楣,蓬毕生光啊!”公孙寿带着小儿子迎立门口。
大司马乐豫精神矍铄地从车轼上跳下,上下打量着荡虺。
“这位就是荡家阿虺?”
荡虺一个行礼:“然也,正是区区。”
乐豫拍了拍荡虺结实的胳膊:“不错不错,开多强的弓?”
荡虺答道:“一石二斗。”
又问:“御术如何?”
“可堪致师。”
乐豫道:“善。叔善射忌,又良御忌。”
荡虺受人赞赏也很开心,自豪的说:“谬赞谬赞。”
公孙寿掩面羞惭:“子不教,父之过。”
乐豫岔开话题,赶紧打个圆场,自请去厅堂。
乐豫走后,荡虺道:“这大司马许是老糊涂了。我乃家中老二,当称仲,不称叔。这么老朽的人,也配作我的主君?”
公孙寿气极,一下给了儿子一个大逼斗:“蠢货!宋国有人说话末句带‘忌’的么?郑里郑气的,明显就是郑国的诗歌!还记得不?叔善射忌,又良御忌,讲的是郑国谋逆的共叔段。”
“我说嘛……原来不是夸我,是来考校我的?”
公孙寿恨铁不成钢:“尔才知道?多好的机会啊……就如此错过。”
说罢,一锤砸在门上。
“公孙何事动怒啊?”远远的,传来揶揄之声。
“原来是大司徒。”公孙寿又笑脸迎了上去。
一番拉扯,话题又回到荡虺身上去了。
“令公子美甚,公孙有福气矣。”
等鳞矔走后,荡虺问父亲:“大司徒夸我相貌,是欲嫁女还是招士?”
“嫁个屁。大司徒膝下无女,孙女又在襁褓。”
“那就是招士咯?否则何必致褒词。”
“哎……成年之人,言辞委婉,话里有话,非黄毛小儿知之。若看上你的才智,就会夸你文质彬彬,若看上你的武力,就会夸你武略。若二者不沾,总不能不置一词吧?遂夸你相貌。”
荡虺:……
宾客一一入内,数十家之多,竟无一人青睐荡虺。年轻人心浮气躁,多少有些怨词:“大丈夫怎如货物般,摆在门前任人挑选,呜呼哀哉…”
公孙寿讽刺道:“还是无人问津的货物,好教你多读诗书,不听我言。”
荡虺反唇相讥道:“兴许彼辈不识货,三公子没准看得上我!再者,父亲常说,兄长短命,等兄长一死,我都不用出仕,直接继承卿大夫之位。”
公孙寿:……
荡意诸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今日上宾的座次已经满了,也不见三公子之面,他的座位安排在哪里?”
公孙寿答:“自然是上卿之后,亚卿之列。”
荡意诸:“这不符合礼节吧?公子中,国君的兄弟位同上卿,余者次之。”
公孙寿:“礼法?今日之事,是为阿虺择良主而侍,三公子一无封邑,二无显职,虽贵而虚,阿虺若从之,顺则如赵衰从重耳一十九年漂泊苦旅,逆则吃尽苦头一无所有,兴许还要枉送性命。”
荡意诸:“三公子擎天之功,安能不封赏?”
公孙寿:“封赏也得国君赏的出。宋公能出兵车帮他建立新城邑吗?宋公能匀出国人、野人与三公子?要赏也是虚赏。”
……
公子卬带着门客打马赴宴。
武驰就是个好奇宝宝,一路上为什么问个不停。
“阿驰不明白,为何不直接上大司徒府上谈判?而要如此拐弯抹角,非得跑到荡氏的加冠礼与人碰面?”
公子卬叹了一口气,真是一张白纸啊,就像是刚出社会的本科生一样。
“甭管加冠礼,抑或是婚礼、寿辰,只要有个名义把人聚在一起的场合,就是交际的好地方——各利益方均在,又有饭桌。
华夏之人,从古至今,绝大多数的大事都是在席间谈妥的。”公子卬解释道。
王允曹操议杀董卓,就是在王允的寿宴上碰头的;某朝官员是在婚宴上与奸商受贿、达成不可告人的交易的,交易频繁的时候甚至一个月可以给官员儿子办三次婚礼。
“名义不重要,只要能聚在一起,哪怕是葬礼也可以利用。而且饭桌上谈事好处多多,不似上门谈判那般剑拔弩张,借着口腹之欲的满足,哪怕条件稍稍下调,也容易通过。”
宾客齐聚。冠礼的主人公被家长带了出来,荡虺梳着“束发”的发型,也就是把头发剪短,扎成一束。十五岁之前,男孩子都会把头发打成小结,换作“总角”,到了十五岁,就要“束发受教”,去学校读书识字、操练驾车射箭的技能。
在宾客们的瞩目下,公孙寿把祖宗灵堂请了出来,仆人们带来三个冠帽,第一个被黑布织就的帽子被戴到荡虺的脑袋上,是为缁布冠;第二个加上的帽子,是白鹿皮制成的皮弁;荡虺第三次低下头颅,红黑色的爵弁被轻轻扶好。
礼毕,宾客们都奉上祝福的辞藻,有的使劲恭维,用言之凿凿的语气预言此子必成大器。
再下来,就是冠礼最重要的环节了——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