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章 神仙打架

都说1927年索尔维会议是神仙打架,严格讲应该是群架。

因为稍小一点的神仙打架这时候经常发生。

李谕目前声望已经很高,他的出席以及鲜明的态度,外加新颖的物理学理论出现,让这次在英国伯明翰召开的科学促进会议顿时云集了一大波顶级物理学家。

只列举拿过诺奖的,英国这边就有汤姆逊、卢瑟福、拉姆齐、瑞利。

欧洲大陆则过来了玻尔、洛伦兹、劳厄以及爱因斯坦。

再加上李谕,一共九个诺奖获得者,这种密集程度,后世的科学会议很难想象。

其中德国的劳厄与爱因斯坦是代表柏林科学院以及哥廷根而来。

作为目前欧洲科技中心,德国的态度非常关键,毕竟量子力学就是德国最先搞出来的。

而德国是什么态度,与会者看得其实很明白:劳厄与爱因斯坦属于德国科学界的年轻一辈,而非领军人;其次,劳厄与爱因斯坦对于能级理论的态度并不统一,说明德国科学界对能级理论也没有达成一致观点,所以才派了一个支持者、一个反对者。

作为玻尔的导师,卢瑟福主持了会议,一番简短发言后,他有意让李谕再上台陈述观点。

李谕明白他是典型的护犊子做法,——因为自己是坚定的量子论支持者。

如果让汤姆逊上台,恐怕会把量子理论一顿狠批,让玻尔下不来台。

实话说,卢瑟福本人对能级理论也持有怀疑态度。毕竟他是个实验物理学家,更相信实验验证,而非理论物理学家们的方程、公式和数学推导。

但总体上看,卢瑟福是赞成玻尔的,他针对的只是能级理论中不完善的部分。

而一些科学家与卢瑟福不同,是从根本上否定和反对能级理论。

面对如此一帮在教科书上赫赫有名的大佬,李谕以前还挺紧张。但后来想想自己估计也要上教科书吧,于是乎渐渐把心态稳住了。

——不过感觉还是很激动的。

李谕上台说道:“尊敬的各位教授、院士,大家一定都已看过玻尔先生的论文。必须承认,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论文、一个了不起的进展。玻尔取得了真正的成功,当玻尔说普朗克常数h将是了解原子的关键时,我相信,大家一定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玻尔博士对光谱规律做出了巧妙而卓越的解释,甚至可以加上‘令人信服’几个字。对于他的成果,我们不能看作是偶然的成功,而是现代物理学的风向标。”

本来对玻尔理论持怀疑和反对的人挺多,态度也非常坚硬。因为玻尔的能级理论严重“违背”了经典物理学规律,受到怀疑和反对是必然的事情。

李谕与卢瑟福的发言算是给玻尔壮了一大波声威。

但还是有几个大佬提出了疑问。

首先是洛伦兹,他向玻尔发问道:“你的原子结构从力学上应该如何解释?”

洛伦兹这种物理学界泰斗级人物,数学和物理功底都极深,他的问题非常尖锐,也很难回答。

他的话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经典力学对原子结构无法做出正确解释;但新的量子力学还没建立起来,玻尔的研究又刚刚开始,根本无法回答洛伦兹的问题。

玻尔思考良久,感觉争论反而会露出更多马脚,只好说:“我们接受量子理论之后,才能再研究这个问题;而且这是必然能做到的事情。”

玻尔的示弱很明智,洛伦兹见他如此诚恳,便没有继续诘难。

汤姆逊的发言苛刻多了:“玻尔博士,你的理论如何解释氢的同位素问题?”

他的问题虽然相比洛伦兹的稍微简单一丢丢,不过目前的量子理论依旧无法解释,必须等量子理论再发展十来年才能回答。

“汤姆逊主任,很抱歉,您的问题我也无法回答,”玻尔坦诚说,“不过我不能回答,不代表能级理论是错误的。”

汤姆逊说:“物理学的任何理论都需要实验论证,如果你不动手做试验,那么能够做出实验理论方面的假设吗?”

玻尔又沉思许久,只好提出自己的不成熟设想:“它们可能是三倍于氢原子核重量的氢原子。至于实验,我想可以用氢和氚的混合物通过金属钯的热扩散实验来检验。”

玻尔说的有点小专业,但各位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目前物理学界还没有中子的概念,所以不管什么假设,基本都是错误的。

果不其然,汤姆逊与拉姆齐一起摇了摇头,他们很难接受玻尔的观点。

汤姆逊侧头与拉姆赛小声商量了一下,然后说:“我们认为,你的实验建议没什么价值。”

汤姆逊的态度多少有点轻率,因为他是真的不相信玻尔的理论。

就在这场会议的几天前,汤姆逊刚刚宣读了自己的一篇《论原子结构》论文。

在这篇论文中,他也提出了一个原子结构模型。通过这个模型,不必利用任何经典物理学以外的原理,就可以解释诸如光电效应、能量按量子化吸收等许多现象。

听着似乎很厉害,但稍微想想就知道:怎么可能不用经典物理学以外的原理,就能够解释光电效应?

总之汤姆逊提出的原子模型与玻尔的完全不同,二者之间存在水火不相容的矛盾。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在座的物理学家,就算不认可玻尔的理论,也会去热议,却根本没人再讨论汤姆逊的原子模型……

此后多年,汤姆逊仍然不接受玻尔的原子结构理论。在1914和1923年,汤姆逊出版的两本论原子结构的书中,甚至也没有提到玻尔的量子理论。

一直到晚年,汤姆逊80岁时,才在一本回忆录中提到玻尔1913年的论文。

他在书中写道:“这些论文使光谱学的某些部分从混乱走向了有序。我想,这是量子理论对物理学最有价值的贡献。”

但这已是1936年的事了,量子力学早被世人公认,而汤姆逊的评价却只有这么一点。

可能汤姆逊确实对量子力学确实存在一定偏见。

诚如普朗克所说,新理论必然要等老学者都死光了,才会被彻底认可……

主持人卢瑟福再次看向瑞利:“爵爷,您怎么看待能级理论?”

瑞利和卢瑟福一样,都是情商比较高的人,他抽了口烟斗,慢慢说:“我在年轻的时候坚决地持有许多看法,其中一个看法是,一位过了60岁的人不应该对新颖的见解表示自己的看法。尽管我承认,我今天并不怎么笃信这一观点,多少不服老,但它还是足以使我超然于这场讨论之外。”

瑞利的意思很明显,既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

接下来是德国学者们的表态。

劳厄上台说:“首先,我要传达一下慕尼黑大学索末菲教授的看法,他对玻尔先生的理论模型非常感兴趣,也认为这是重大的进展,论文中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地方,比如对普朗克常数更多的应用。”

玻尔迫不及待地问道:“索末菲教授认可我的理论?”

劳厄说:“事实上,索末菲教授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对一般的原子模型颇有怀疑’。”

玻尔有些失望,但也太好表现出来。

劳厄继续说:“除了索末菲教授,玻恩先生同样不相信你的论文是客观、正确的。玻恩先生认为你的那些假设过于大胆和异想天开。如果光谱的问题可以得到解决,确实会有轰动性的效果。但你的理论更像通过信手拈来的一些数字凑出一个符合的结果。”

德国已经是对量子理论研究最深入的地方了,索末菲与玻恩此后都是量力力学方面的绝对大佬,此时连他们都如此表态,玻尔更加感觉失望。

玻尔并不气馁:“如果我可以当面向索末菲教授甚至普朗克教授解释,他们一定会接纳。”

劳厄却说:“这样毫无意义。”

爱因斯坦轻轻咳嗽了一下:“轮到我发言了吗?”

主持人卢瑟福立刻说:“当然可以。”

爱因斯坦上台后表达了与劳厄截然不同的观点:“我相信玻尔的理论只是刚开始,他后面一定大有文章。我绝不相信他只靠运气就完美解决了氢原子光谱问题。”

爱因斯坦很有道理去支持玻尔,——当初自己的狭义相对论也很长时间不受待见。

今天的玻尔就像过去的自己,爱因斯坦心中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谁能想到十几年后,两人又站在对立面开始了神仙对决。

至于劳厄,实际上只是观点有点不同,他与爱因斯坦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李谕接上爱因斯坦的话:“如果一个公式如果能够完美符合实验结果,我们就不能简单地去否决它。证明一个公式与否决一个公式都需要实验,现在二者都没有,便不能妄下定论。普朗克先生的黑体辐射公式虽然也有凑的嫌疑,可谁又能说它毫无意义哪。”

李谕的话立刻引起了很多人的支持。

几经商量,大家同意几年后,有了实验结果再对玻尔的能级理论下定论。

会议结束,爱因斯坦、玻尔、李谕、劳厄几个年轻的学者一同来到了一家餐厅吃饭。

“很高兴你们两位能够对我的理论表达支持,”玻尔对李谕和爱因斯坦感激道,然后对劳厄说,“也感谢你的怀疑。”

李谕笑道:“理论的支持只能停留在口头上,将来有了实验论证,所有人都会支持你。”

“哦!又是实验!”爱因斯坦想想就头大,“至少你的理论相对容易验证。”

玻尔非常赞同:“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某个实验室去验证一下能级理论。”

爱因斯坦此刻已经有了广义相对论的思想基础,不过众所周知,广义相对论的实验验证相当困难。

虽然广义相对论描述的是高速的宏观世界,不过实验精度高到令人发指,毕竟宇宙太太太大了,大到难以想象。引力波这种释放几个甚至几十个恒星所有能量的巨大天文现象,探测精度的要求都超过了研究微观领域的量子力学的许多实验。

而且广义相对论甚至更难理解一些,诸如“引力是空间的弯曲”之类的核心观点,放到二十一世纪也有一大票人无法接受。而量子力学则已经有了数不胜数的实验结果。

好在玻尔目前不会等太久。

对玻尔理论的验证有两个比较重要的实验:皮克林谱线实验,以及弗兰克—赫兹实验。

皮克林就是此前李谕去哈佛大学天文台时遇到的那位有一大票女研究员的天文台台长。

他手里的实验数据之详实不用多说。

弗兰克—赫兹实验名气似乎很多人没听过,但其实弗兰克与赫兹就是凭借这个验证了玻尔能级理论的实验,拿了1925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

有意思的是,一开始他们两人也不认可玻尔能级理论,但实验做出来后,却恰恰完美论证了玻尔理论。

缘,妙不可言。

密立根也是想要扳倒爱因斯坦的光电效应解释,结果意外帮了爱因斯坦大忙。

但这两个实验要做好几年,得等上一等。

尤其是七八个月之后,欧洲就会爆发一战,很多科学研究被迫放缓乃至停滞。

搞理论研究的可能受影响还不算大,但欧洲的实验物理学家基本啥也干不成了,许多人甚至被强制征兵去了前线。

一战时,前线不缺大科学家。好在这些人基本在后勤部门,搞通信研究、密码研究或者弹道研究之类。

剑桥就派了许多数学家去前线炮兵部队。

许多本来可以为人类科学做出更多贡献的科学家不幸战死前线,最可惜的或许就是英国的莫斯莱。在英军发动的颇有荒唐之感的加里波利登陆战中,莫斯莱被一名狙击手命中头部,当场死亡。

包括其老师卢瑟福在内的很多人都劝阻过他去战场,不过莫斯莱没有采纳。如果他活着,基本坐稳一块诺奖。

当然了,英国的损失总体上还是比较小的,真正惨的是法国,博士都不知道死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