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一夜密谈
汪楷之事,在秦国朝野上下,仿佛是一块大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蓦然引发了巨大的涟漪。众文武没有不议论纷纷的,连杨轲私下与韩雍谈及,二人都是震惊愕然,百思不得其解。事情持续发酵,衍生出了各种版本的饭后谈资,直到好几个月后,方才慢慢平息,终致忘却。
这一日,高岳在后宫,陪着嵇云舒、姚池及司马妙菱,围坐一处晚饭,共用家宴。此前,因听从了嵇云舒的劝谏和恳求,高岳也意识到迁怒而杀,实不可取,便及时收回了成命,赦免了前赵宗室贵族的数百遗属,并下令有愿改嫁者,或回归原籍者,抑或出家者,皆听之任之,各地各级官府严禁刁难报复,并可以酌情给予适当救助,以示国家宽宥之心。
众遗属逃出生天,并最终能得到全凭自由的妥善安排,无一不是喜出望外,对出言救护的嵇云舒,感激涕零,不知如何回报才好,在宫门外流泪遥拜良久,方才离开,各自归去。而袁筝因为曾是赵国皇后,身份特殊,且眼下实在无处可去,又不能寄住在秦王宫里,最后经高岳默许,便在在长安城外的神犀寺栖身,带发修行。好在嵇云舒经常请她来宫中相聚,并还数次亲自去往寺中看望,且庙中诸尼,晓得她非是等闲,平日里对待也是客气友善,故而袁筝的日子,也算从此安定下来。
且说高岳用罢饭后,三位后妃还在细嚼慢咽。女子吃饭,本就不同男人的迅速,而高岳今晚又格外吃得飞快。司马妙菱如今已经刚刚怀有身孕,胃口很浅,边挑着有味道的菜肴吃,边听姚池低声说着什么,继而莞尔发笑,凑过头去又回几句什么,于是两女咯咯乐到一处。司马妙菱现在和高岳及嵇、姚等都相熟相知,并相处的非常和睦欢愉。且随着播种了希望孕育新生命,司马妙菱早已理所当然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真正的家。午夜梦回时,她经常深深感慨,当初能够被遣送来长安,还曾认为从此命运惨淡,却未料这实在是一生最大的运气。
姚池生性带些直来直往的粗疏,不甚细腻;而司马妙菱毕竟还是少女性子,做不到那么深沉细致。唯有嵇云舒,沉稳恢廓,心细如发,却暗中观察到,虽然高岳和家人们在一起用餐时,也是发自肺腑的面带笑意,但神色间总带些心不在焉,仿佛有什么心事。
“大王。如今国家外消战事,内无灾荒,好算一时安康。大王也当多放松些,不要太过操心,想那些不必要的烦恼,还是保重身体为要。”
高岳回望着嵇云舒点点头,笑了起来。无论什么时候,嵇云舒都是不紧不慢温婉从容,给人春风化雨的暖意,仿佛纵有天大的焦虑和烦忧,在她的关怀润泽下,都能被慢慢融化。
姚池忙接过话头,百无禁忌没心没肺的打趣一通,引得大家都大笑起来,反而使气氛更加欢喜温馨。其乐融融了好一阵,高岳便随意似的说了句还有公事,让三女晚上各自安睡,不用等待。说罢便就离去,姚池及妙菱忙不迭的答应,嵇云舒却望着高岳的背影,若有所思。她的直觉告诉她,高岳似乎是在压抑什么,但终究会猛烈爆发。
夜幕遮天盖地的铺了下来,黑丝绒般的浓重,一切已经万籁无声。秦王府偏殿的小书房内,一支如豆般的烛火,孤独无力的燃着。高岳无声的靠坐在案桌后,闭着双目,面色难辨,仿佛化作了一座石雕。只是偶然跳动的火光下,映照着他的脸,轮廓间显得很是冷硬。
不知过了多长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周盘龙的低声呼唤:“……大王!人来了。”
高岳猛然睁开了双眼,虎目在幽暗里中精光闪烁。他嗯了一声,沉冷道:“让他进来。”
须臾,一个身影迅速地闪进来,趋步来到案桌前,立时匍匐在地三叩首,恭恭敬敬道:“微臣拜见大王,大王千岁千千岁!”
周盘龙迅疾上前,又点燃了一支大烛,屋内登时明亮不少,使得狭小的空间里,总算多些人间生气。
看似无意实是有意,周盘龙燃起烛火后,便不再出去,手按剑柄,侍立于高岳身侧。高岳恍如未觉,便叫那人站起说话,那人抬头现出真面目来,原来竟然是内衙干探李松年!
“你来时,可有人盯梢么。”
高岳的声音,不怒不喜,平淡如水,但却没来由地使人有几分害怕。李松年躬身道:“回禀大王。绝对没有,微臣行走间,十分警惕,可保证没有任何纰漏。且他虽然已有疑心,但还没有注意到微臣身上。”
“好。你素来干练本领过硬,孤早已深深了解。但孤更需要的,是你的忠心,希望你不会让孤失望。”
李松年立即复又跪倒在地,重重叩首道:“微臣对大王的忠诚,天地可鉴!若是有半分背叛违逆之心,将来必然子孙断绝,永无后嗣!”
这已经是一等一的重誓了。高岳缓了声道:“所谓作茧自缚养虎为患,古人诚不我欺。孤不惧任何明枪,却担忧冷不防的暗箭。局势如此,孤不得不谨慎。你起来吧,结果如何,说于孤知。”
李松年称是,便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呈上道:“自从奉大王密令以来,微臣避人耳目,历时良久,多方挖掘搜寻亲自查证,果然诚如大王之言。具体隐情,桩桩件件,微臣都已亲笔记录在此,请大王一阅便知。”
周盘龙走过来,接过册子,小心地放在鼻下仔细吸嗅,毫无异味断定册子并未浸毒,便转身呈交给高岳。
高岳凑近灯火,开始逐页逐页地仔细翻看,他的双眉紧紧皱在一处,面色也越来越阴沉得可怕,但终于还是忍耐下来没有当场发作。李松年垂首屏息站立下首,高岳间或询问,他便据实奏答,有时就某件事,两人又低声的细细讨论良久。火烛越燃越少,但屋内的光线却越来越明,天色,不知不觉终于又放亮了。
长安城西的内衙公署,乃是新修建成,殿宇廊庑皆萧墙粉壁,气势不凡。这座秦国的内衙总据点,占地颇广,便是大厅正门外的广场,便就能容纳百人,宽阔敞亮。
正堂内,多柴与祁复延相邻而坐,正东扯西拉的随意闲聊。他二人贵为内衙副使,让多少人闻风丧胆,其实凭得也是亲临一线靠前实战,才能办成件件大事。长时间来,多柴派驻塞北,祁复延却是在中原及河北活动,并不是留在总部遥控。此次,二人乃是回京述职,逗留了几日,便要向冯亮面辞。
二人从小卒位至权贵,一路走来相互扶持帮衬,乃是多年来的亲密战友。但近两年来,多柴自忖与祁复延,总感觉似乎有了些隔阂,逢着见面,有的不再是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而是走过场似的点头寒暄,便是请客吃饭的言语,也多半是客气话,双方都不当真。
但这种隔阂,其实根本不是因为身处两地很少见面造成的。究其根本,其实是两人对于行为处事方面的准则开始有不同意见,多柴认为,祁复延已经背离了当初身入内衙的誓言,他的日常重心方向,已经不再是在隐蔽战线里,一心对敌为国为君的公义,而是越来越热衷于官场沉浮勾心斗角,越来越追逐权力,对此多柴颇有微词。
其实多柴也知道,祁复延只是表象,真实的内因,是因为内衙的领头人,带偏了路。对于冯亮如今的变化,多柴私下里曾数次暗示,也掏心掏肺的将肺腑之言,化作长篇鸿雁,寄于祁复延和冯亮,希望通过自己的苦口婆心,让挚友有所醒悟和改变。但祁复延初时还曾回复,隐晦地表示自己也是有所奉迎身不由己,后来可能是心中有愧,也可能根本就是厌烦了,祁复延再没回过信。至于冯亮,更是直接斥责多柴冒犯。
今日两人又难得的聚首,算起来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见过面了。虽然竭力装出很随意的样子,但多柴敏感的察觉出,尴尬生疏的气氛,一直都在萦绕,从前的亲密无间,似乎再也找不回来了,这让他怅然若失,甚至很有些难过。
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外面脚步声响,回头望去,果然是都指挥使冯亮不紧不慢的晃了进来。多柴与祁复延,便就站起躬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