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遥远的消息(上)

“老宋,你怎么来了?”

石珪让两个伺候的兵丁,在树下摆开了自己的茶几,再拎来一套茶具,给自己和宋宏武倒了茶,然后又让两个兵丁在远处帮衬着,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问道。

宋宏武敞着衣襟,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让自己在旁边等候着两个伴当,抬了一口箱子上来,然后笑嘻嘻的说道:“没别的事,就是听说你病了,赶来看看。”

石珪摸了摸下巴,懒洋洋的说道:“嗨!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这是躲懒那,前几天是受了点凉,可后一天就好了,我嫌事情烦,就打着这个由头,多躲几天懒!”

宋宏武闻言大笑,啪啪的拍了拍面前的箱子,大声说道:“好你个老石,我就知道,你老石奸猾如狐,怎的就病得,出不了门?现在看你这面色,只怕这几日吃得好、睡得好吧?!”

“还行,承蒙各位老兄弟抬爱,我这才躲得了清闲。”石珪瞥了宋宏武一眼,淡淡的说道。

那宋宏武听了石珪的回答,哈哈哈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锤着箱子,直到笑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这才喘着粗气说道:“你那些老兄弟,现在都在求欢营里的娘们身上趴着呢,除了老子爬起来后,听说老石你这老狐狸,躺了半个多月,这才找个时间来看看你,其他人都特娘的在寻欢作乐呢!”

石珪仿佛没有听出宋宏武的讽刺来,依旧淡然的微笑着说道:“哦!那可真是要谢谢老宋你了,还记得我们在一个衙门里搅过马勺,巴巴的从女人身上爬起来看我。可真是要多谢你了。”

“哈哈哈哈,衙门里面一起搅马勺的,哈哈哈哈,我们现在特娘的,还能算衙门里的人吗?啊?!哈哈哈哈哈,老石,你说!我们现在特娘的还算衙门里的捕快么?!啊!?我们特娘的还算纯良的衙门捕快么?哈哈哈哈哈,啊!?我们特娘的还算人么?……”

宋宏武听到石珪的话后,甚至连眼泪鼻涕都没有擦,就又靠在箱子上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奚落着石珪。

到了后来,更是直接的笑的趴在箱子上,慢慢的又笑的摊在了地上,最后是一边笑,一边在地上打滚,那笑声也变得尖锐刺耳,听起来凄厉可怖。

石珪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兵丁,带着宋宏武的伴当出去。

然后石珪抬起茶来,抿了一口,这才开口悠悠的说道:“老宋,你这是何苦呢?”

宋宏武趴在地上,听到石珪的劝解,那尖利的笑声,慢慢的就变成呜咽声,最后化作了嚎啕大哭之声。

石珪默默的看着宋宏武撅着屁股,埋着头失声痛哭,却不去相扶,只是盘腿坐着不动,任由宋宏武在地上哭泣。

良久之后,宋宏武才慢慢的收了哭声,伸手扶着箱子爬起来,再靠着箱子,瘫坐了下去。

石珪看了看,宋宏武红肿如核桃的眼睛,抬起茶杯,淡然说道:“老宋,没有过不去的坎,来喝茶。”

那宋宏武摆了摆手,嘶哑着声音说道:“老石,你特娘的,也太奢侈了,你知道这外边的茶货,都炒到多高了?”

石珪抿了抿手中的茶水,然后不在意的回道:“不知道,我这茶是手下的兄弟,留着给我消磨时间的,谈钱太俗了哈!”

宋宏武慢慢抬起头,看着天空,喃喃道:“谈钱俗吗?自古唯有钱帛动人心!”

说到这,他忽然低下了头,一双血红的眼眸,死死的盯住石珪,口中却是凄厉的喊到:“只要有了钱,就吃香喝辣,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到求欢营里去,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彻夜狂欢!你看钱多重要,为了钱,可以杀人,为了钱,可以放火,为了钱,家人可以成仇,为了钱,还有什么不可以干的?”

石珪撇了一眼宋宏武,就看见那双眼睛里,透出了如同看仇敌般的眼光,不由得感慨起来。

这宋宏武出身平苍县的大户人家,少年时读书不错,练得一手神射功夫,只因为是宋家旁支,最后进了衙门里做了个小小的捕快。

宋宏武这人生性古板守旧,最重尊卑秩序,但却又深受圣贤书的影响,认同尊皇爱民的理念,看不惯衙门里小吏世家的生存传统,是个既有理想情怀,又古板守律的人。

所以,他以前会看不惯石珪借着珠宝大盗案子,捞钱发财;现在看不惯艮山营高层军官草菅人命,杀人放火筹钱,图谋不轨,但又他又深受上下尊卑,遵守秩序的影响,完全不敢违抗军令,只能忠实执行他深恶痛绝的命令,被迫与其他人一起同流合污。

这样一来,宋宏武自从在句陵,尊令射杀饥民开始,就常常陷入内心的矛盾之中,以往他还能找些“自卫粮食”之类的借口,说服自己。

但前不久的阡溪邬杀人放火夜,直接砸碎了他自欺欺人的借口,他作为神射手,那一夜杀了不少人,那些人是不是饥民,是不是强盗,他比谁都还要清楚。

所以,他从那一夜之后,完全崩溃了,不再恪守成规,整日去“求欢营”里,饮酒寻欢,整个人都在刻意追求放荡不羁,醉生梦死。

而所谓的求欢营,其实也是艮山营高层军官,受石珪在营帐堆书的启发,搞出来的东西。

阡溪邬大火夜,石珪借口爱看书,要后勤队的兵丁帮他找些书来看,于是后勤队的兵丁,就牢牢记着这个要求,不仅当时帮他找了很多书,而且从此之后,在各种行动中,都会帮石珪找来各种各样的书籍。

那些书籍中以各种各样的话本评书最多,此外还夹杂着些账本之类的东西,石珪让人把账本之类的东西悄悄处理掉,剩下的绝大多数评书话本之类的闲书,就在后勤队的营帐门口,专门搭了一座营帐装下,然后每日里,开放给艮山营其他想看的人来看。

后来艮山营在桃林渡逗留时间越来越长,大多兵丁手中有了银钱,又听说桃林渡里繁华无比,营中便躁动不安,营里弹压了几次,都没有办法,完全按压下去。

于是,艮山营的一部分高级军官,就提出给兵丁们放松一下,但艮山营在阡溪邬做下好大事情,整个桃林渡忌惮不已,如果放任兵丁们自行出营,只怕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有组织的出营,只怕就会被桃林渡的大小势力看做是挑衅了。

正在一众高层军官,一筹莫展的时候,那周录事听说,后勤队起一座营帐,专门放闲书供全营上下去看,这才触类旁通,连忙与其他人商议一番后,就在艮山营内,靠营门口的地方,找了一块空地,让后勤队的营造兵,起了一座单独的营内营。

然后,再派人去桃林渡的勾栏酒肆,找了不少做这些营生的人家,引来这营帐里,专门做艮山营内兵丁的生意。

这一下那座专门的营帐区,可就真的算作是门庭若市,除了营里规定的操练当值时间,闲极无聊的大小军官,外加手里有些银钱的兵丁,都整日在那座营帐里流连忘返。

后来,有好事的人直接给那座营帐区,取了个“求欢营”的花名,不想很快就在艮山营内流传开了。

石珪这段时间,虽然一直埋首专注于自己突破练气期的事情,但他还是对营里的这些变化,有所了解,他不但知道,他队里的陈小刀几个旗头,天天窝在求欢营里醉生梦死,笙歌燕舞,还晓得,常大山带着几个火头军,跑去“求欢营”里做起了餐食的营生。

他甚至还知道宋宏武的几个军官,简直是日日夜夜的,在“求欢营”里流连忘返,甚至算得上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了。

但奇怪的是,艮山营的高层军官,根本不管这些事情,他们天天挂在嘴上的东西,就是两条“听从军令,勇猛杀敌”,除此之外,他们根本无所谓,甚至有意无意的支持艮山营的军官和兵丁纵情享受。

石珪能隐隐约约的猜到艮山营里一众高级军官们的打算,所以,他也根本没有心思,去管这些屁事,只要后勤队这帮子人能听他的话,让自己能在艮山营保持一个相对超然的地位就行了。

他没想过去抢夺艮山营高层军官的权力,在能保证他自己能够顺利回家的条件上,他最大的念想,也只不过是跟着这帮子人,混些肉汤喝喝。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艮山营回了平苍县,他也能骑在许县尉头上,报复一下许县尉和金副总捕头那些个欺负他的人,也就满足了。

对他来说,他也很厌恶艮山营的高层滥杀无辜的作为,但他是小吏人家出身,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人情世故,除了几条基本原则之外,最善于顺势而为。

他面对艮山营滥杀无辜与自己多年衙役原则抵触,他也很迷茫,但他与宋宏武这个读书人不同的是,他能不去钻牛角尖,他以实际的目标为指引,而不去想那些对读书人来说,最为关键的人生原则目标。

对他来说,顺顺利利回家,与妻儿团聚,要排在最前面,为了这个实实际际的目标,他可以把想不通的东西,抛在脑后。

况且,他现在还有更高的人生追求,这些个屁大的事,真不值得他去冥思苦想,还有这闲工夫,他还不如去研学一下手中的功法。

他现在能克制自己,不以自己的私欲去杀人,就算是他,已经遵守了自己作为捕快的原则了。

所以,他根本无法用言语,去开解宋宏武,因为宋宏武心中的结,和他根本没有共鸣之处。

于是,石珪没有直接回答宋宏武的问题,而是再次抬起手中的茶水,岔开了话题,说道:“老宋,我这全身上下就没几个钱,怎么得?你抬了口箱子来看我,这东西是送我的?”

宋宏武见石珪不搭话题,便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然后重重的靠在了箱子上,闭起了眼睛,默不作声。

石珪见状,也不言语,淡然的靠在树干上,慢慢的抿着茶水。

就这样两人面对面的沉默了很久,宋宏武才睁开了眼睛,只是眼神里已经没有了那种癫狂,而是充满着一股子颓废的浪荡神色。

宋宏武大咧咧的扯了扯,自己的身上胡乱穿着的衣袍,这才笑着说道:“老石,让你见笑了。”

石珪笑了笑,没有搭话。

宋宏武也不在乎,拍了拍自己身后的箱子,自顾自的说了起来:“老石,这东西可不是送你的,我这是拿来给你开开眼,然后馋死你这王八蛋的。”

“哦!是什么东西?”

石珪倒是被宋宏武的一番话,钓起了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