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龙门放金榜（上）
“终于……”
“结束了。”
整整一年啊。
在叶子灰最好的年纪里，从十八岁到十九岁。
往日少年轻狂，不识天高地厚，被头一次跃龙门打落下去，和众兄弟间拉开差距。
不得不蛰伏一年，重新来过，争一个二跃龙门。
三百六十五日寒暑，携着似水年华匆匆而逝，期间苦过、闷过，很少笑过，因为头上有东西顶着，心里藏了太多事。
今日。
终于结束了。
一切俱已尘埃落定。
那袭蓝衣自云雾中坠出身影，由六百余丈缓缓落下。
他嘴角又扬起了那抹弧度一如当年的微微笑意。
“骆驼、黑子、大头、小红、阿龙。”
“你们看到了么？”
“我也成了。”
少年落出云雾后，身姿照映在此山之上所有人的眼眸里。
叶子灰头戴白玉簪，腰佩碧玉坠，一件终年不改、百看不厌的蓝色布衣裳，一对儿似剑非剑、似弯非弯的柳叶眉，一双光彩熠熠、明亮执着的丹凤眼，更在冷然薄唇边挂着一丝浅笑。
好看极了。
龙门里和煦的风吹在身上，他衣衫飘飘。
此刻，那家伙宛如一尊意气风发的少年真神由天外归来。
广场下方寂寂无声，似乎众少年们也都看呆了。
人群间孑身独立的紫衣郎君无由也轻声赞了一句。
“这家伙……”
“是挺好看的。”
四季风霜关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叶七，那一身的少年意气又回来了！
“哈哈哈，好！”
龙门山下，山门正前，伊河中央，那船首盘坐的钓鱼翁复长笑两三声。
“荒州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今日，叶家儿郎终当出世了，哈哈哈！”
“待本王为我本届的荒州少年王钓起一条大鱼做礼道贺！”
八百里伊川的河面上，逐渐泛起些不同寻常的涟漪出来。
而在渔船正下方，那三尺钓线遥遥所指之处。
“嗡！”
“嗡！”
“嗡！”
河底几道暗流裹挟之下，数根长长的水草左摇右晃，东倒西歪。
不远处的淤泥里面正插着一个长条状的物品，此时其闪烁光芒，忽明忽灭，不断发出低沉的嗡鸣之音，仿如深渊下已沉睡千万年之久的磅礴巨龙将缓缓苏醒。
龙门山上。
“踏。”
叶子灰轻轻落地。
他身后便是那道上次征服了少年，而这次被少年征服的千丈龙门。
其实谁征服谁也不好说。
但不用疑问的是，那袭蓝衣在他人生的道路上终于又闯过一关。
闯关的答案，还算不错。
依老道士的话，那就是——“还凑合。”
叶子灰脚步轻快的离开龙门下方，心里那口憋了夏秋冬春夏的气总算是出了。
他这辈子大抵也不想再站在那道威严高耸的龙门正下方了。
终于了结了，属于叶子灰少年时他自己的跃龙门之事终于收官。
接下来，也就是静待荒州本届跃龙门仪式整体结束而已。
以后啊，那座雄壮龙门里要检验的就是别的稚嫩少年郎们了呦。
正是明年此日青云去，蓝衣却笑人间举子忙啊。[①]
叶七少爷心下一片放松的回到了人群里，安然立于乌小龙身边。
“叶哥，赞！”
乌小龙笑嘻嘻地凑张大脸向叶子灰恭喜祝贺。
乌姓少年算了算时间，蓝衣停留在雾中的工夫比他足足长了半息以上。
故而尽管不知真实高度，乌小龙心里也清楚叶哥的大考成绩当远远超出他。
可小镇来的少年人怎么会嫉妒呢？
这憨憨的家伙只会企盼世上对自己好的人都要比自己更好才是。
盘山镇的少年修士乌小龙当真一片挚诚赤子心，远胜繁华闹市里衣着光鲜的富贵年轻人。
“哎～一般。”
叶子灰轻轻挥手，抬了抬自己下巴辞让说道。
可是那个拉长了尾音的“哎”字和挂在嘴边的弧度已经狠狠出卖了他。
果然是藏不住心里事的叶家头号老实人。
“叶哥，你到底有多高啊？”
乌小龙又捺不住好奇小声问道。
“嘿嘿，这个嘛……”
“放榜的时候你自己看吧！”
叶子灰这坏家伙想故意吊一吊身旁另一名少年的胃口。
然后他就不管乌小龙几次三番的催问，就是闭口不谈自己的跃龙门成绩。
过了会儿。
叶子灰心里的喜悦之意就消退下去了，那种愉悦的感觉并未能持续很久。
也的确是这样的。
当一个人朝着一个目标发奋努力，而终于取得了某种好的成绩和结果时，他会开心，但绝不会开心很久，很多时候只是短暂的开心一下，然后就结束了。
旁人可能不太理解，但那个付出辛劳和汗水的人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如何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高度和取得当下的成绩的，他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牺牲了什么，故而当那个一直努力接近的目标终于实现时，其却也不会表现得欣喜如狂一般。
因为一切只是理所当然。
往往只有见到得意之人一时风光的旁观者，倒比当事人更加兴奋激动的不能自已了。
人群里，恢复平静的叶子灰开始总结反思刚才的事。
六百五十七丈时，他本想从体内的赤龙传承的神通之种内抽出些真气来，可那颗种子非但严防死守，更加一阵悸动，使得他彻底力竭，在龙门内无法继续向上攀跃。
那一刻，挣扎无果的他本以为只能就此作罢，遗憾止步于这里。
可有一件非常突兀的事，在瞬间极其突兀的发生了。
云雾缠绕的半空里，他莫名受一道从未见过但觉熟稔的灵念气息冥冥中感召，无由的突然想看一眼夜里他打架喝酒时在龙门山巅作壁上观的那尊残脸佛像。
然后他就顺着心意去看了。
本来云里雾里的怎么辨得清方位呢？
往哪儿去看呐？
叶子灰就极自然的一撇头。
之后他自然就见到了那尊半面佛。
再之后他的意念里就浮现出了一卷水墨画。
他隐约间见到龙门山天地倒转，一切场景似镜面却非镜面，一种中心对称的图象世界在意念界中铺展开来，而他自身所在的那个点，就是真实与虚幻世界的交汇点。
于耳边更响起一连串的念佛诵经之声，说道“如是我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等等。
顷刻间，少年心头最后的那道伤痕被包覆住，疗愈了他的一丝情殇，暂缓了心间相思之痛，将不可得的心上人且令她“束之高阁”而不去触摸了。
虽未从根本上解决心尖这道伤口，可于眼下无可奈何的现实里，这上心锁、束高阁、包覆裹的办法，也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依旧可算是一剂良方吧。
他只有把它关在那里，待时光伟力缓缓磨平之……
叶子灰此前若真的看破，将她放下，何必说那句“今生来世永不相见”呢？
心无所执，相思已忘，见与不见，何异之有？
他啊，还是心有一点执，相思未全忘。
叶子灰终究是放下了，也没放下。
换句话说，少年放下了些，亦没完全放下。
但使其不影响当下一切生活和修行的心境吧，便姑且称得上一句心思归纯、心境复满罢。
这般“心境圜满”后他便若有所悟，当场创出一式包含佛门真意、远离一切颠倒梦想的枪法，其命名为“梦醒”。
然则少年为自己这一枪起名“梦醒”二字，却有些痴儿说梦醒、相思道不痛、自欺以欺人的嫌疑。
但他这自欺要能一直欺下去，瞒过自己修真求道生涯的一辈子。
那也行。
毕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也真呐。
或者那“梦醒”两个字，是归属于他潜意识的某种向往吧。
蓝衣情关且休提，暂看梦醒又如何？
而待那一枪于龙门内刺向天际后，他的身形生生往上又升了九丈高度，跃到六百六十丈以上。
如是种种变故，一切的根源——皆在那尊残脸佛像身上。
念及至此。
叶子灰在乌泱泱人群中抬起头颅。
少年再次看向龙门山绝巅之处的半面大佛石像。
“唔？！”
那山壁上的露天佛像一颗头颅完好，两只眼还朝他眨了眨。
悚然而惊，叶子灰疑似自己眼花。
少年使劲闭眼，又用力强烈睁开双眸。
山巅绝壁上的佛像毫无异样。
脑袋还是半个。
眼睛仍是一只。
“怪哉？”
“怪哉！”
“真个怪哉？！”
蓝衣少年讶异不止，连连出声。
心下更是成片疑惑，大为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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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宋）辛弃疾《鹧鸪天·送廓之秋试》：“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潜龙案：此句“青云去”一作“青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