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发芽

视线之中,陷坑越来越近。

陷坑对面,四名同伴正自守候。

身后数丈之外,有巨蜥穷追不舍。

马南归几步一回头,心弦紧绷到了极致。

马南归耐力极佳,如今又掌握了轻身之法,倘若拥有足够大的空间,其实完全可以轻松甩掉裂脊兽。然此时同伴尚在附近,周围又保不齐还有危险,因此他根本不敢跑得太远。

通过先前的追逃,马南归明显感觉到,裂脊兽虽以耐力见长,可奔跑速度却不及常人,至于智力方面则更加堪忧。所以他方才灵光一闪,便带着巨蜥兜了个大圈,而当其返回陷坑附近时,则见同伴们已经作好准备。

“我要跳了!”

陷坑近在眼前,马南归调整好呼吸,将海量灵能运至双腿。

在轻灵术的加持下,他的肌肉得到强化,匀速奔跑蓦地变作疾驰。

下个瞬间猛然加速,一脚踏在陷坑边缘,如羚羊般轻盈腾空跃起!

“南归!”

隗迷被吓得放声尖叫,后见马南归飘然滑行。

于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随即稳稳地落在自己面前。

“砰!”

马南归的身后,巨蜥减速不及。

挣扎着坠入陷坑底部,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响。

五人向坑底望去,见裂脊兽被摔得不轻,抽搐许久方才蹒跚起身。巨蜥喘着粗气,口中不停渗出灰色体液,前掌的利爪已尽数断裂脱落。它徒劳地抓挠着坑壁,却根本无法爬出陡峭的陷坑,唯有用血红色的眼睛瞪着坑外五人。

“可算搞定了......”林彤欢抹掉冷汗,气息登时委顿下去。

“你要吓死我啊......”隗迷瘫坐坑边,死死揪着马南归的衣角。

“真有你的,连绳子都省了。”李暮雨如释重负,使劲拍了拍马南归,而后如烂泥般仰面躺倒。

“没办法,逼到这份儿上了。”马南归耐力卓群,此刻却也气喘吁吁,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咱换个地方吧,怪渗人的。”唐威收好绳索,见巨蜥犹自低吼不止,便朝坑底吐了口浓痰。

李暮雨带伤逃命,此时已然接近脱力,只能由唐威驮着上路。

隗迷同样筋疲力竭,便直接赖上马南归,看得林彤欢一阵无语。

唐威背着李暮雨,马南归背着隗迷,林彤欢拎着一堆背包。

五人相扶相依,并肩走在黄土之上,朝未知的前方蹒跚远行。

......

傍晚。

一座小山丘的脚下。

这里地势开阔,目力所及范围之内,看不到凶兽的踪影。

李暮雨坐在山洞里,左臂缠着几圈纱布,看上去憔悴且虚弱。

刚刚过去的半天里,李暮雨可谓历经波折,先是与流氓大战一场,被对方的偷袭伤了左臂。后面为了躲避追杀,又强忍着痛楚接受缝合手术,并拖着疲惫之躯逃了好几个钟头,此时体力和灵能早已双双濒临枯竭。缝合手术极为简陋,缺乏有效的灭菌手段,伤口也极易发生感染,而体力的透支亦会导致伤情加重。倘若换作数月以前,李暮雨怕是根本撑不住,可是在异能觉醒的当下,伤势竟奇迹般地没有恶化。

“锅又丢了,凑合吃这个吧。”唐威走进山洞,递上一块寒山薯。

“有的吃就不错了。”李暮雨捧起寒山薯,三口两口地啃个干净。

“现在感觉怎么样?”

“问题不大,休息休息就好。”

“那你歇着,有事儿叫我。”

兄弟俩闲聊几句后,唐威便扭头离开山洞,而李暮雨则轻合双眼,靠静养恢复体力与精神。置身无人打扰的环境,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也得以清晰感知身体的变化。

随着觉醒的深入,李暮雨的体能见长,恢复能力也日益提高。像这种程度的利器创伤,原本得要十来天才能痊愈,可眼下伤口却已开始麻痒,料来不出四五天便能彻底无碍。

「真跟以前不一样了......」

李暮雨斜靠岩壁,发出满足的叹息。

自打觉醒异能以后,变化每天都在发生。

力气变大了,耳朵变灵了,视力变好了。

甚至通过刻苦的修行,还掌握了灵能的用法。

纵然经历了诸多变化,他仍将自己当做凡人。

直至体验了一把极限生存,才初步有了异能者的自觉。

昏暗的山洞内,李暮雨暗自纠正认知,而唐威则来到夜空之下,发现洞口附近火光正旺。隗迷和马南归并肩安坐,正耳鬓厮磨地贴面热聊,而林彤欢则独自站在篝火旁,浅蓝色瞳仁直视着入夜的大地。

“能陪我走走吗?”见唐威迎面走来,林彤欢开口问道。

“嗯,去上面吧。”唐威点了点头,与林彤欢爬上小山丘。

两人来到山顶,见皓月孤悬青空,漆黑的大地尽目苍茫。

仲春之夜微凉,夜风呼啸拂面,卷起女子淡褐色的发丝。

青年男女相顾无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唐威方才讷讷开口。

“彤欢,对不起,我今天不该跟你发火。”

“我懂你的感受,我只是不想见你杀人。”

“我明白,你比任何人都善良。”

“但是在泠雨这鬼地方,善良未必是好事儿啊......”林彤欢露出苦笑,目光随即黯淡下去。“就说之前那个胖子,如果开始就斩草除根,都不会有今天这一出儿,暮雨也就不会被伤成这样。”

“心怀善意何罪之有,小雨不也没下杀手,饶了那俩孙子一命。”唐威平时里不擅表达,此刻却说得头头是道。“有些人确实非常丑陋,但不能因为这些丑陋,就去嘲笑善良和美好。”

“嗯,你说得对,世上终归还是好人多。”林彤欢面色稍缓,侧目凝视着唐威。“想来真是庆幸,先被你跟暮雨救了一次,后来又被南归救了一次。如果没有你们,我怕是早就死在这儿了。”

“我和小雨也很庆幸,先遇到了你们这样的人。”唐威温柔地抬起双手,帮林彤欢提了提衣领。“不过也得感谢那些混球儿,好好给咱们上了一课,能让咱长点儿心眼儿。”

“嘿......”

“哈......”

身陷泠雨至今,已有一个半月。

两人朝夕相处,彼此日趋熟稔。

即便稍有争执,也能很快重归于好。

心结既已解开,气氛便也恢复轻松。

林彤欢悠然注视远方,浅蓝色瞳仁微光闪烁。

“在想什么呢?”唐威好奇发问。

“有点儿想家。”林彤欢幽幽回答。

“喔......”唐威有些语塞,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林彤欢从颈间摘下一条项链。

项链银光流溢,末端拴着扁圆金属盒。

林彤欢掀开盒盖,一张全家福赫然眼前。

泛旧的照片里,林彤欢坐在椅子上,模样看上去稍显青涩,身后站着对中年夫妇,左手边则是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未及豆蔻,瞳仁的颜色与林彤欢一模一样,满头褐色长发轻柔垂落于脑后。

凝视着手中的全家福,林彤欢逐渐眼角泛潮,旋即把脸埋进膝盖里,任凭泪水簌簌地滑落。望着无声啜泣的少女,唐威的心尖莫名震颤,下意识将手搭在对方背上,极尽轻柔地反复摩挲起来。

“好好活下去,才能再见到他们。”

“......我明白。”

“不用害怕,现在有我们呢。”

“......嗯。”

林彤欢抬起脑袋,便看到唐威的脸。

这是张黝黑的国字脸,坚毅的线条棱角分明。

可落在少女的眼中,却仿佛透着别样柔情。

林彤欢情不自禁,一头扎进唐威胸口,顺手环住那副强健的身躯。

唐威搂着林彤欢,只觉怀抱温香软玉,不由得有些心神荡漾。他细嗅少女身上的气息,只觉其间混杂着泥腥味、汗臭味、寒山薯的甜香气息、以及源自雌性机体的芬芳。这股气息算不上好闻,却让他感觉很是受用,不自觉将怀中女子抱得更紧。

夜空之下,男女沉默相拥,画面宁静唯美。

过得许久,林彤欢松开双手,随后重新挺直腰杆。

少女静默凝视,浅蓝双瞳澄清无垢,如落尘精灵般美丽。

唐威只觉心头微悸,仿佛灵魂被彻底洞穿,不知不觉间有些忘我。

“想不想听歌?”林彤欢突然眨了眨呀。

“......那敢情好。”唐威露出一抹笑容。

少女咯咯一笑,随后优雅起身,开始引吭高歌。

“斜阳照,浮云笑,米稻挑,斩枯樵”

“炊烟袅,熊炎燎,逆羽雕,红霞霄”

“横刀立马气宇昂,义胆孤肝赴苍凉”

“龙角流弓射天狼,大杀四方玄银枪”

“策马奔腾尘飞扬,遥望天山雾茫茫”

“羌笛悠悠催肝肠,静握寒觞思故乡”

“日拂晓,晨来告,风萧萧,彩虹跳跃”

“琴声绕,情难了,挥弯刀,尽斩思绦”

“明月皎,树影摇,墨棉袍,梅花镖”

“落叶飘,寒料峭,行踪渺,路迢迢”

“横刀立马气宇昂,义胆孤肝赴苍凉”

“龙角流弓射天狼,大杀四方玄银枪”

“策马奔腾尘飞扬,遥望天山雾茫茫”

“羌笛悠悠催肝肠,静握寒觞思故乡”

“日拂晓,晨来告,风萧萧,彩虹跳跃”

“琴声绕,情难了,挥弯刀,尽斩思绦”

“断石桥,白羽绞,忆今朝,苦痛徒劳”

“苍狼嚎,血如潮,合手祷,回音无杳”

林彤欢出身音乐世家,不仅练得扎实的唱功,还遗传了悦耳的音色。

歌词本有兵戎之气,可经由少女的演绎,竟幻化出别样的柔美之感。

歌声宛如天籁,于苍空绵延回响。

一曲唱罢,夜风羞愧得缄默不语。

山脚之下,隗迷和马南归相依相偎,听见山顶上的唯美旋律,则不约而同地露出笑颜。

山洞之中,李暮雨犹自半睡半醒,听得那若隐若现的空灵嗓音,只觉周身的疲惫与痛楚烟消云散。

山顶之上,唐威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心潮随着悠扬的旋律不断起伏。林彤欢看在眼里,便娇笑着坐回对方身边,而后压低嗓门轻启朱唇,换了一种如泣如诉的声线。

依旧是先前的旋律,却只剩副歌与结尾。

词换了,韵变了,高歌也变成了低吟。

只为唐威一人而唱。

“舞翩跹,笑流年,似女仙,顾掩芳颜”

“时似箭,命如烟,红尘念,沧海桑田”

“挽钗钿,捧尊冕,凡世缘,死生缱绻”

“云微泫,晨雨敛,青丝卷,为谁清减”

铁血气息消失不见,喃喃低语渐渐浮现。

有股幽凉的意味,又蕴藏着难言的唯美。

“好听吗?”

“好听极了。”

“那我以后常给你唱。”

“好啊。”

林彤欢笑靥如花,随手捋了捋头发,褐色秀发披散开来。

夜风骤起,发丝翻卷。明眸皓齿,美不胜收。

“咱们都要好好活下去。”林彤欢伸出青葱玉指,握住唐威厚实的手掌。

“嗯,都要好好活下去。”唐威五指略微用力,将那小手牢牢攥在掌心。

夜空之下,山顶之上。

男女执手而坐,四目相对无言。

崖畔石棱之间,有翠绿花苗于夹缝中生根。

几番风霜几度雨露,如今倔强地冒出青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