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忽而天明

眼前是无际的草甸。

破落的城市盘踞在远方,犹如卧伏的猛兽。

天穹之上皎月当空,落落银光点缀着寂寥。

马南归蹒跚出屋,孤立于天地之间,瘦削的背影无比萧索。

经历整日逃亡,马南归已是筋疲力竭,而在伤势的影响之下,就连呼吸都会引发轻微的痛感。只是纵然如此,他也不想继续呆在屋里,这才强撑着来到夜幕之下,只为给自己留一些喘息的空间。

对于泠雨来说,这是平凡的一天,于他而言却刻骨铭心。

这日黄昏时分,他的爱人丧命猿口,与他自此阴阳两隔。

在这片废土之上,他和她不期而遇。

从相识到相知,从相识到相恋。

两人成了密不可分的伴侣,甚至还孕育了爱情的结晶。

他曾经笃定地相信,她会永远陪着自己。

可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这份憧憬却灰飞烟灭。

夜风徐徐吹拂,让马南归感觉有些冷,便使劲裹紧身上的裘皮大衣。气息吐纳之间,残留的女子体香漫入鼻腔,令他的心神出现瞬间飘忽,继而让早些时候的记忆重新浮现眼前。

......

“去吧。”

“可是你......”

“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

几句简单的对话,便是两人的诀别之言。

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留给他的只有注目。

离别突兀降临,令人猝不及防。

“呜......”

伤势虽被遏制,可痛感依旧强烈,远远谈不上痊愈。

马南归浑身酸软,便干脆躺下身来,枕着双手仰望夜空。

身陷泠雨,月光总像是隔着薄膜,至于星辉更是几不可见。

可在马南归的视线里,却有点点繁星依次浮现。

每一颗星辰之上,都流转着一段光影。

那是他和她的故事。

“......”

“南归小哥,你家是桑田市的?”

“嗯,我是桑田市本地人。”

“咱俩是老乡诶,我住云津市的。”

“那还真近,坐车也就一个多小时。”

“你救了我的命,我得答谢你呐。”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

“对不起,今天我话说过头了。”

“没有,确实是我蠢了。”

“彤欢说得对,你有一副好心肠,否则当初也不会冒险救我们......我呀,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书,在会所干了好些年招待员,工作的时候对客人奉承献媚,可到了私底下就懒得再装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把亲朋好友全得罪一遍。”

“熟人之间没必要伪装。”

“呵,之前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我就是信了他的邪,才留下了不少遗憾......所以我就想啊,就算面对亲近的人,也要懂得分寸才行......所以南归,今天是我不对,我得向你道歉。另外你救了我们,一直没好好跟你说声谢谢。”

“......”

“南归,咱俩才认识不到俩月吧?”

“我算算......应该马上两个月了......”

“为了我,值得吗?”

“当然。”

“为什么值得?”

“因为我喜欢你。”

“......”

“有些话是不是忘说了?”

“隗迷,做我女朋友吧。”

“好啊。”

“......”

“南归,你知道么,在我们云津市,每年春秋都会有奇观。”

“我听说过,候鸟迁徙。”

“没错,到了迁徙的日子,整个城市全是候鸟......飞翔的时候遮天蔽日,停下来的时候满处都是,叽叽喳喳吵得人睡不着......等它们哗啦啦飞走,就只会留下满地羽毛,还有清理不完的鸟屎。”

“等我们离开泠雨,你带我去看候鸟。”

“嗯,那说好了,咱俩去看候鸟。”

“......”

“外面......”

“怕什么,我都不怕。再说了,咱们的三位朋友,可没那么不长眼......”

“......”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有点儿害怕......”

“嗯,我也有点儿。”

“都是我不好......”

“不关你的事儿。”

“怎么不关我事儿......”

“好吧,算你有一半儿功劳。”

“哈......”

“......”

“你说......咱们还能回家么......”

“那当然了,咱们还得带孩子去看候鸟呐。”

“那如果......我都要生了......咱还没出去......可怎么办呀......”

“那就我来接生。”

“......”

往事一幕幕浮现,形如缕缕坠星。

雨水滴答流淌,自马南归眼角滑落。

不,今夜根本就没有雨,那是他自己的泪水。

“隗迷......亲爱的......”

马南归凄切地哭了起来,真正的泪如雨下。

......

夜色更深了。

马南归却仿佛无知无觉,就这样直挺挺躺在地上。

他的灵魂裂成两半。

一半随爱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另外一半留在体内渐渐枯萎。

肝肠寸断的哀恸将他彻底淹没。

遥想身陷泠雨之前,他住在西海省桑田市,曾经是一名资深入殓师。在烈阳洲的本土文化里,殡葬业的地位自古都很特殊,有人说它是一份流油的肥差,也有人说它是犯忌讳的腌臜活。有内务部官员评价说,殡葬行业就像是围城,在外面的人不想进去,在里面的人不想出来。可无论人们如何解读,殡葬工作者们的生活状态却总是相似的。

享受着不菲的收入,也被主流社会排斥。

不和逝者家属说再见,不主动和别人握手,这是行规。

日复一日两点一线,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这是日常。

每天闻着令人作呕的尸臭,守着火化炉听着哀乐,这是工作。

枯燥的工作内容,单调的起居环境,几乎没有社交活动。

社会的排斥,亲人的不解,朋友的疏远。

就连找对象都基本只能“内部消化”。

这是生活。

作为殡葬从业者,马南归过着这样的生活,而他性格内向不善交流,在工作中固然兢兢业业,私底下却没有什么朋友。退休的父母住在乡下,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所以每当下班回家以后,便只有自家养的狗能与之作伴。

遥想数年之前,马南归作为捐助者,曾与一个小几岁的贫困生走得很近。可在结束学业以后,那个学生离开了桑田市,两人见面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待到去年初夏,那条老迈的土狗寿终正寝,他也终于再度回归了孤独。

身边的人越少,就越不爱与人交往。

越不爱与人交往,身边的人就会越少。

马南归深陷恶性循环,始终无法拓宽交际面,于独孤的泥潭里越陷越深。眼看着到了适婚年龄,他便寻思去参加相亲活动,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对象,那便干脆破罐破摔地孤老终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马南归都是这样想的。

孰料一朝身陷泠雨,生活就此完全改变。

他开始颠沛流离,却也因此认识了隗迷。

隗迷曾是会所招待,拥有令人垂涎的姿色,实属恋爱界的抢手资源。倘若身在国内,两人想必难有太多交集,可身处危机四伏的泠雨,他却与她谱写了精彩的故事。

在苦难的滋养下,两人的命运紧紧相连。

他享受了从未品尝过的滋味,得到了原本无法企及的幸福。

待到浓情蜜意之时,甚至意外孕育了子嗣。

横亘于眼前的,依旧是荆棘满布的道路。

可在遥远的道路尽头,绚烂的未来画卷却在徐徐展开。

马南归曾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就在不久之前,隗迷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还没有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还没有带她去见自己的父母。

他还没有陪她去看候鸟。

他还没有与她一同见证孩子的出世。

不仅如此,当灾难降临之际,他非但无力阻挡死神的镰刀,甚至都无法尽一名入殓师的本职------为她整理遗容,让她愈渐冰冷的身体重新焕发出生机,赋予她永恒的美丽。

他们没有被世界温柔相待,他们的孩子也是如此。

那是他们的血脉,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尚未降生于世,没能体验成长的幸福,无缘享受人间的喜怒哀乐。

那孩子就这样夭折了,尚未开始便结束了。

他甚至都无法尽一名父亲的本职,为保护自己的孩子而献出生命。

随着隗迷的死,那些绚烂瑰丽的憧憬,如镜花水月般彻底破碎。

若不曾拥有,便不会失去,虽会有遗憾,却与绝望无缘。

可一朝拥有,便尽享韶华,而一旦失去,却会跌落深渊。

马南归感觉自己的正在慢慢死去。

他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不知不觉之中,便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

耳畔传来不谐的声音。

马南归自迷蒙中转醒,发现天色已由漆黑转至深灰。

不远处,有一个游荡的影子,似是有着犬科生物的轮廓。

凸起的鼻头,橙黄色的眼睛,外扩的尖耳朵,又细又短的尾巴。

即便看不清样貌,马南归也知道那是什么。

发现落单的人类,霍兹犬发出低吼,一摇一晃地靠上前来。此时的马南归没带武器,然距身后的石屋不足十丈,无论逃跑还是求援都很方便。可他却什么都没做,甚至连块石头都没捡,任由恶犬不断接近自己。

「反正都这样了,是死是活还有关系么?」

马南归这样想着,将裘皮大衣丢到旁边,赤裸着上身站了起来。

仿佛破罐破摔般,他缓缓摆开架势,赤手空拳地迎向恶犬。

“嗷呜!”

霍兹犬骤然提速,张着大嘴扑了上来,随即则被马南归一拳打飞。悍然出拳的同时,周身伤处被蛮力牵动,令马南归疼得咬牙切齿,而莫名的快感也瞬息涌出,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继续。

“再来!”

马南归露出狞笑,举着拳头冲了上去,而霍兹犬也随之爬起,一人一犬瞬间打成一团。若换作身强力壮的唐威,空手打死霍兹犬并非难事,可马南归的体格本就单薄,再加上此时已是遍体鳞伤,所以很快就被恶犬压倒在地。

“嗷呜!”

霍兹犬张开大嘴,咬住马南归的喉咙。

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吐息,马南归却露出释然的笑容。

「这样就结束了,可以去找她了......」

念及此处,马南归安然闭眼,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

他本已经认命,可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平静却未降临。

「......呃啊!」

窒息感倏忽来袭,令他痛苦地张大嘴巴,强烈的恐惧也油然而生!

对于人类来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而慷慨赴死尚且不易,从容熬过死前的痛苦更是难于登天。那些试图放弃生命的人,常常抱有某种肆意的任性,仅凭大脑轻易默许了死亡,却忽略了自己身体的意愿。

就如此时的马南归。

“呜......”

若像周潮那般死法,想必还能落个痛快,可此时马南归意识尚在,却只能体验到强烈的窒息与恐惧。在求生欲的驱使下,马南归拼命踢打霍兹犬,可如今他的力量早已透支,而喉咙又被犬口死死扼住,不仅没法靠自己脱离险境,甚至连呼叫同伴都做不到了。

这一刻马南归后悔了。

他突然不想死了。

但是已经晚了。

喉部的拉扯感愈发强烈,应是霍兹犬准备发力,将脖子上的血肉扯掉。

意识到恶犬的意图,马南归不由得浑身战栗,心脏突突突地狂跳不止。

然死亡给了他后悔的时间,却没有给他后悔的机会。

他的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快,清泪也自眼角缓缓滑落。

......

光芒倏忽掠过。

明亮的电弧划破黑暗,击中了霍兹犬的身体。

恶犬抽搐着摔倒在地,旋即被钢棍敲碎颅骨。

马南归喉头一松,甜美的空气涌入肺叶,令他的生命得以延续。可在窒息感消失的瞬间,狂暴的能量也钻进体内,令他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正是那道电弧的余波所致。

“呕......”

马南归头晕目眩,趴在地上大口干呕,过得许久方才得以平复。

待视线重归清晰,他见东方鱼渐肚白,竟是不知不觉到了拂晓。

几米之外,霍兹犬的尸身持续蒸腾,预计很快会化作一堆肉块。

石屋门口,李暮雨和唐威席地而坐,正默默无言地守望着自己。

显而易见,当马南归吹风赏月时,兄弟俩始终在不远处观望。历经昨日的绝命逃亡,两人各自受了不轻的伤,而精神也同样损耗严重,却始终没有忘记同伴的安危。

“南归,好些了么?”

林彤欢出现在面前,为赤膊的马南归递上衬衫。

这件衬衫原本破破烂烂,此时却被打了不少补丁。

显而易见,当马南归痛哭流涕时,林彤欢始终在闷头赶工。为了救治受伤的同伴,她消耗了太多血液与灵能,也极大透支了生命与健康,却依然不眠不休地将衣服完全缝好。

“让你受累了。”马南归披上衬衫,只觉得如鲠在喉。

“回屋躺着吧,早饭好了叫你。”林彤欢笑得无比温柔。

“我跟你们一起弄......”

“用不着,安心养伤去。”

马南归话未说话,便被林彤欢捏住肩膀,一个劲地往屋里面推。

感受着肩头的轻柔推力,马南归顿时鼻头微酸,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对不起,我昨天昏头了......”

“别说了,我们都懂。”

“我明明那么过分......”

“别说了。”

“你们还这么照顾我......”

“别说。”

“我真的是......”

“别。”

林彤欢突然抬起双手,从背后堵住马南归的嘴。

马南归的泪水登时决堤,而后转身抱住林彤欢。

李暮雨和唐威也相继走来,与林彤欢和马南归搂在一起。

......

不知不觉间,天完全亮了。

朝阳灿烂夺目,自地平线冉冉升起。

充盈了天空,照耀了大地。

明媚了碧翠的枝桠,唤醒了破败的城池。

也照在紧紧相拥的四人身上。

他们面容疲惫,神情黯然憔悴,周身伤痕累累。

他们相互依偎,舔舐着彼此的伤口,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忽而天明,全新的黎明已经来临。

对于这片大地来说,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身陷泠雨的四人来说,命运的车轮却已改变了方向。

某些人的鲜活容颜,永远定格在了昨天,而逝者们的音容笑貌,则化作难以忘怀的记忆,融入生者们的血肉与灵魂,凝固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是否心甘情愿,逝者们总会一路同行,而在铭记逝者姓名的同时,生者们也于不知不觉间背负起了更多东西。

譬如破碎的憧憬,无法传达的惦念,以及未竟的心愿。

对于生者来说,这既是沉重的枷锁,亦是无与伦比的馈赠。

身陷泠雨,生与死的故事每天都会上演。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灿烂的骄阳之下,三男一女犹自忘情相拥。

不远处的石墙上,一串青藤则于龟裂的墙缝之间轻展腰肢。

不知何故,它的条蔓大片脱落,残枝断叶掉了满地,根部也侵染了泛着腥味的红色液体,似是刚刚遭受了残酷的外力冲击。漫漫长夜之中,受伤的藤蔓苟延残喘,此时已落得奄奄一息,可当暖阳降临的瞬间,那些虚弱的吸盘却铆足了力气,不屈不挠地攀住了坚硬的石壁。

料想不久之后,受伤的青藤终会痊愈,再度焕发出勃勃生机。

时间不停,生命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