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问与答(上)

眼前这两名青年,正是李暮雨和唐威。

从春末到盛夏,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两人已悄然变了模样。

李暮雨先前偏瘦,此时练就了浑身精肉,整个人看上去宽了一圈,而唐威原本就身强力壮,如今更是被锤炼得犹如铁塔。兄弟俩剪了平头,换上了粗制亚麻短衫,俨然一副旧时工匠的模样,可周身却笼罩着不同寻常的气场。两人的眼睛依旧澄澈,可若细看却不难发现,其中蕴含着跟年龄不符的沧桑与坚毅。

那是岁月的痕迹,也是成长的记忆。

更是历经惨烈的阴阳两隔,于心死后涅槃重生的证据。

他们不再是温顺的现代公民,摇身化作了驰骋废土的强者。

便是所谓的蜕变。

蜕变背后的故事,童奕聪无从知晓,可心里却清楚一点,那就是眼前这位李大哥,想必会成为决定他们三兄妹去留的人。少年的头脑悄然运转,一面朝李暮雨恭谨行礼,一面思考着后面要说的话。可李暮雨却只摆摆手,示意童奕聪不必拘谨,旋即则将少年抛在旁边,拉着赵霜问东问西去了。

“干饭!干饭!”

在唐威的带领下,归队的众人坐到锅边,与同伴们一道享用晚餐。

童奕聪秉持礼节,携义兄义妹站在队尾,却被热情的壮汉推到最前方。

有年轻姑娘拎起大勺,示意三兄妹打开饭盒,随即添上了满满的肉汤。

“趁热吃,不够再加。”唐威边说话边往嘴里塞肉,口中的声音含混不清。

“谢谢唐大哥。”宋芸低头答谢,乖巧地蹲下身子,小口小口喝起了肉汤。

闲聊之中,唐威问起三兄妹的身世,以及身陷泠雨后的遭遇。童奕聪对此据实以答,也自然提到了那次搭救,言语中流露着对赵霜等人的感激之情。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就着喷香的肉汤分享经历,彼此之间很快熟悉了起来,而在百米开外的矮丘下方,李暮雨和赵霜也正低声说着话。

“确定是南殿?”赵霜把金属水瓶往地上一扔,用力揉着发酸的肩膀。

“我见过北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李暮雨极为笃定地说道。

“那咱啥时候去探探?”赵霜似是有些期待。

“外围清干净了再说。”李暮雨倒不太着急。

“行,听你的。”

“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一点儿物资,还有仨人,就没了。”

“我看那三位,跟你们处得不错?”

李暮雨微微偏头,朝矮丘顶端远眺。

见童奕聪眉开眼笑,正与吴姓男子划拳。

“倒是处得不错,但是稍微有点儿问题。”赵霜闻言摊了摊手。

“嗯?什么问题?”见赵霜眉头微皱,李暮雨饶有兴致地问道。

“是这样......”赵霜竖起手掌,趴在李暮雨耳边叨咕了几句。

“嗯,知道了,我来和他谈吧。”李暮雨听罢轻轻点头。

......

由于天色已晚,众人决定在此过夜。

李暮雨回到丘顶,简单安排了些事情,随后走到三兄妹面前。

“童奕聪是吧?”李暮雨微微欠身。

“是的,李大哥。”童奕聪立正回应。

“我看胡鑫宋芸都听你的。”李暮雨轻松调侃,完全没有领导者的架子。

“因为我脑瓜子还凑合......”童奕聪挠了挠头,露出近似赧然的笑意。

“那就光问你好了......你们认识赵霜满三天了吧?”李暮雨开口问道。

“是的,各位的救命之恩,我们三人无以为报。”童奕聪又要鞠躬。

“关于我们,赵霜说了多少?”李暮雨扶住童奕聪,转而问起情况。

“赵大哥没说太细......就知道名字叫‘青藤’,到目前为止有一百来人。”面对李暮雨的问题,童奕聪据实以答。“但是三天相处下来,我感觉‘青藤’里的大伙儿有热心、有诚心、有爱心,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放松点儿,不用净说奉承话。”李暮雨轻笑摇头,转身走向一间漏顶的平房。“小童过来吧,咱哥儿俩瞎聊聊。”

于是乎,两人走进昏暗的房间,寻了两个开裂的石墩相对而坐。

其时天色已黑,葱郁的大地一片静谧,一轮弦月悄然爬上天空。

朦胧月光投向大地,透过空荡荡的房顶,将两道人影勒得有些模糊。

“方便说说自己的情况么?”李暮雨率先开口。

“我今年十七岁,家在东海省半桥市。”童奕聪没准备隐瞒,却不知道李暮雨想了解什么,便只捡了最基本的内容回答。“今年六月初被绑架,来泠雨大概有两周时间了。”

“听你说话这口音,我还以为咱俩是老乡呐。”

“小时候住首都,后来爸妈离婚,就跟我妈回老家了。”

“原来如此,那你还在上高中吧?”

“嗯,如果没这事儿,今年秋天就高三了。”

“十七岁,高二暑假,高二暑假啊......”李暮雨以手托腮,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六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正和前女友厮混呢。放暑假没地方玩儿,她父母又经常不在家,我想去她家她死活不让......等到高三以后,我俩关系更好了,她倒是想往家里带,结果她妈赋闲在家了,真就一点儿机会不给我......”

“噗......”童奕聪没憋住,直接乐出声来。

在童奕聪看来,这场对话虽然未必严肃,可不管怎么说也会相对正式,所以先前已在心里做了不少准备。听李暮雨提及前任,他莫名地有些想笑,也于轻松中感到些许庆幸。

预想中的拷问并未出现,起手便是一段单口相声。

李暮雨坐在石墩上侃侃而谈,所言尽是自己的往事。

少年在旁边饶有兴致地倾听,并适时提出疑问或表达态度。

“我叔爷是位工人,打了一辈子光棍儿,退休以后就开始带我......”

“我和唐威是发小儿,从小住一条胡同里,上学之前就认识了......”

“我小学初中连读,学校离家十分钟路,高中也就隔了一堵墙......”

“如果不出这档子事儿,我怕是一辈子都拴在首都了......”

“有次我捡了条手链,后来发现是个主持人掉的......”

“你看过《世界真奇妙》么......对对对!就是那个郁歆......”

“她那天是为了找素材,然后我们俩就......”

李暮雨打开话匣子,兴高采烈地聊着过往,童奕聪则津津有味地聆听,恭谨僵硬的笑容渐渐从他脸上消失。在少年的眼里,拉家常的李暮雨气场不再,一言一行显得更加富有亲和力,倒更像是一位幽默随和的邻家大哥。

当然童奕聪其人脑袋灵光,不是容易被带节奏的孩子。

他始终还记得谈话的意义,即决定自己三兄妹的去留。

所以当李暮雨频频谈及“失踪者”时,他便知道正题就要来了。

“没招谁没惹谁的,被扔到这么个鬼地方。”童奕聪揉了揉鼻子,语气变得低沉下来。“回不了家就算了,没吃没喝也算了,结果不光满地怪物,还得惦记着跟同类掐架......这叫什么事儿啊,简直是无妄之灾。”

“只要被绑来泠雨,命运就算彻底改变了。”提及这些事情,李暮雨也收敛笑意,表情逐渐严肃起来。“小童你来猜猜,如果以后我们成功了,逃出泠雨回到国内了,你觉得我们会面对什么?”

“......重新被抓,或者灭口。”

童奕聪斟酌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想出答案的瞬间,他自己也蓦地一惊。

身陷泠雨已有两周,童奕聪三人风餐露宿,始终在寻找着归乡之路。在外界的压力下,三兄妹的生活翻天覆地,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理智,让他们迅速适应了朝不保夕的生活,却也使他们无暇思考更深层次的东西。

童奕聪脑子灵光,被李暮雨一点即透。

可在醒悟之余,他也不掺假地感到失落。

倘若努力爬出了深渊,却发现尽头是另一个深渊。

这种绝望对少年人来说,显然是有些难以承受的。

“我在泠雨呆了仨月,才慢慢想明白这个问题。”李暮雨没有劝解,待童奕聪调整好情绪,才悠悠然地继续开口。“就算我们出去,也会被绑匪的追杀。家人和朋友会被我们牵连,我们也没法回到原来的生活里。”

“嗯,应该是了。”童奕聪艰难地点了点头。

“据我了解,虽然都是失踪者,可大家的追求却不太一样。”见童奕聪逐渐接受现实,李暮雨继续讲述自己的见闻。“有些人是非常坚持的,不管受过多少次打击,也都一直在想方设法回家......有的人找不着路,最后干脆就认命了,找个地方种地打猎,准备在泠雨安度余生了......还有一帮子土匪,之前在国内犯了事儿,根本就没惦记着回国,每天在这儿烧杀掳掠还挺乐呵......那么小童,我想问问,你是想选一种什么样的活法?”

“我呀......”

听了李暮雨的问题,童奕聪闭上双眼,完全沉默下来。

过得片刻功夫,少年重新抬起眼皮,吐出一口浑浊的长气。

“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