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一片混沌。

模糊了空间,忘却了时间。

鸿蒙之息漫溢,无质无形。

渐渐地,混沌初开。

有光与影错落斑驳,交织成不规则的色块,犹如涂坏了的油画。

再后来,缥缈光华氤氲沉淀,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

那是秋天的林荫道。

飒飒秋风之中,黄叶轻舞飞扬,灰褐色的土地上积满了厚厚的腐殖质。他站在道旁的自行车棚前,凝视着不远处的林荫道,但见人们来来往往,尽是行色匆匆之相。

画面忽转,是座陌生的城市。

偌大的城市高楼耸立,宛如昏暗的钢铁森林,却见不到几许人烟。他走在冷冷清清的街头,身旁是几个穿风衣的陌生青年。感受着诡异的目光,他的内心莫名焦虑,快步甩开那些陌生人,拐过街道的转角钻进地铁口。谁知才刚踏入旋转的台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张血盆大口。

意识消失,随后再度回归。

他发现自己身着盛装,置身于豪华的别墅之中,而在客厅中心的舞池里,一出热闹非凡的歌舞会正在上演。人们各自戴着面具,且唱且跳地好不热闹,其间有女子找他搭讪,却又很快面露乏味地转身离去。他孤独地站在舞池边缘,注视着疯狂扭动的人们,只觉自己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于是便借故离开了现场。他溜到别墅后方,伸手推开深棕色的木门,不料却一头栽进了深渊。

也许过了千百年,也许只过了一瞬。

当他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牧野。

脚下是苍茫的草甸,头顶是阴郁的苍穹。

他漫无目的地狂奔,可天地辽阔得无边无垠。

他跑得气喘吁吁,脚底磨得鲜血淋漓,却始终找不到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意识都开始模糊,面前才出现一抹亮白。

那是一朵娇嫩的白羽蔷薇。

它迎风绽放,酌虹饮露,美不胜收。

他已然精疲力竭,整个人趴在地上,匍匐着爬向蔷薇花。

仅剩咫尺之际,却见花瓣倏忽染红,眨眼间便枯萎凋零。

他捧起死去的蔷薇花,突然间难以自已,眨眼泪如雨下。

视线随之陷入漆黑。

……

暗淡微光射入瞳孔,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李暮雨缓缓睁眼,便看到韩晴疲惫的脸。

“回来了?”

“嗯。”

“我睡了多久?”

“今天是第四天。”

“九天帮呢?”

“没追来。”

“大伙儿呢?”

“全累坏了,都歇着呢。”

“那就好。”

简单的对话之后,屋内又恢复安静。

李暮雨尚自无力,意识却逐渐清晰。

他尝试着挪动身体,只觉百骸轻微刺痛。

他又将注意力集中于体内,发现伤势远远谈不上痊愈。

可原本岌岌可危的修为境界,居然莫名其妙地稳定了下来。

过得半晌,李暮雨状态渐好,终于能稍微动动脖子。

韩晴这才拿了个杯子,往口中倒了些清水,嘴对嘴地喂给恋人。

“舒静她们有消息了么?”几口清水下肚,李暮雨的嗓音仍旧沙哑。

“还没有,估计没找着人呢。”韩晴轻轻摇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伤员都怎么样了?”

“有几个路上没挺住,其他的都没大碍。”

“知道了......她呢?”

“跟咱的人埋一起了。”

“......嗯。”

李暮雨缓缓点头,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旋即重新闭上了眼睛。

韩晴疲惫不已,也知此时多说无益,便只安静地陪在恋人身边。

这是个阴沉的午后,青藤诸人多在沉睡,屋里屋外各自安静。

偶有微弱轻响,也不过是零星的脚步声,以及由疼痛引发的呻吟。

万物沉寂,时间仿佛停止流逝。

直至某时某刻,楼外传来喧嚣。

“别冲动!”基地广场之上,费水死命箍着唐威,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滚!”唐威甩开费水,咆哮着抡出一拳,将言鹳轰得倒飞出去。

“先停下!等暮雨醒了再说!”聂宸渊急忙上前,挡住倒地不起的言鹳。

“等你大爷!老子灭了他!”唐威双目猩红,一把将聂宸渊推出去老远。

两天前的傍晚,唐威抵达双流河谷,携夏琼与大部队会师,随后发现韩晴推了个木板车,上面放着陷入昏迷的李暮雨。唐威见状吓了一跳,忙向大家询问前因后果,孰料青藤诸人却讳莫如深。

对于李暮雨的情况,就连韩晴都不想多谈,唯有童奕聪趴在夏琼耳边,小心翼翼地低声说了些什么。夏琼闻言沉吟片刻,便示意唐威不必深究,一切等回基地以后再细说。唐威固然满腹狐疑,却终究没有刨根问底,就这样一路无事地回到基地。

直到几分钟前,夏琼找到了他。

于是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费水和聂宸渊一前一后,死死拦着暴怒的唐威,免得言鹳再遭重击。然此时唐威动了真火,盛怒之下丝毫不留情面,先是把聂宸渊踹出老远,随后又使出一记过肩摔,将背后的费水狠狠砸到地上。

唐威清除了障碍,正准备去拎言鹳,却见对方哇地吐了口血,随后哆哆嗦嗦地站起来,鼻梁上的眼镜也不知所踪。他先前旧伤未愈,又挨了唐威一记重拳,几乎被打得背过气去,可那双眼睛却全无畏惧,灼如烈日般地瞪着唐威。

那意思非常清楚。

「我没错,你尽管打,有本事把我打死。」

“操!”

望着那张欠揍的脸,唐威不觉怒火中烧,举起拳头就要砸过去。

便在此时,一道身影蹿上来,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捏住了唐威的胳膊。

“小雨?!”

“阿威,背我回去。”

“你......”

“快,我站不住了。”

“......”

李暮雨挡在唐威面前,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目光却如深潭般平静。

唐威见状红了眼睛,发出一声愤懑的嘶吼,却终究没有再做什么。

这名铮铮硬咬牙切齿,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子,将李暮雨背在背上。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耳畔又响起言鹳的声音。

“装个什么好人呐?让他打死我你不就省心了?”言鹳扬起下巴,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你这样的才是好人,我可配不上好人这个词。”李暮雨手底微微用力,压住濒临爆发的唐威。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可跟你这畜生比,我至少还算个人!”言鹳声音逐渐高亢,笑容也愈发浓烈。

“嗯。”

“枉你受了这么多年现代教育!居然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

“嗯。”

“你空有一副人的皮囊,其实就是个两条腿走路的牲口!”

“嗯。”

“你的罪行这辈子都洗不清!你该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嗯。”

“等哪天回到国内!你的罪行会公之于众!你的脑袋会挨枪子儿!”

“嗯。”

“都是些无辜的人!遭了那么多罪!就盼着能回家!愣是让你都给杀了!”

“嗯。”

“你心是脏的!灵魂是黑的!死了以后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言鹳憋了满腔怒气,朝李暮雨恶语相向,却没想对方照单全收,则不禁有种一拳打在海绵上的无力感。他仰起脖子纵声大笑,声音漫溢着狂怒与凄厉,而在阵阵谩骂与狂笑中,越来越多的青藤成员也随之惊醒。

随着时间的推移,广场逐渐变得拥挤,言鹳也慢慢停止发笑。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冷漠地盯着李暮雨,瞳仁深处透着决绝。

“我没错。”

“嗯。”

“错的是你。”

“嗯。”

“道不同,不相为谋。”

“......”

“我退出。”

“......”

听言鹳说到这份上,李暮雨终于没再吭声。

至于旁观的众人,闻言也登时骚动起来。

“说啥浑话呢?!”费水闻言双目圆睁。

“从今天起,我退出青藤。”言鹳看都没看费水,只是平静望着李暮雨,一字一句地缓缓说开口。“从此以后,我跟青藤再无瓜葛,不再以创始人自居,也不再跟你们有任何关系。”

“别都跟这儿杵着!该干嘛干嘛去!凑什么热闹!”聂宸渊眉头大皱,害怕事态莫名升级,便扯着脖子嚷嚷两句,并试图将言鹳带离现场。“别上头,先冷静冷静,有啥事儿回头再说。”

“我没上头,冷静得很。”言鹳甩脱聂宸渊,猛地向前踏了两步,目光依旧直视李暮雨。“我只带必要的物资,其余一概不用。如果有人要跟我走,那是他们的自由,你不能拦着。”

“言鹳,求求你,别说了......”柳琴先前缩在远处,此时终于按捺不住,呜咽着跑到言鹳面前。“咱大伙儿在一块儿,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把青藤拉扯到现在这样......”

“柳琴我问你,青藤成立的初衷是什么。”言鹳打断了柳琴的话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收留无辜的失踪者,让大伙儿能抱团生存,有朝一日能回到故乡。可现在呢?!”他的表情忽然狰狞,恶狠狠指向李暮雨,声音也猛地拔高八度。“现在青藤被这种家伙把持!都变成残害无辜的屠刀了!我他娘的还留在这儿干吗?!”

“小雨他把持个蛋了!哪次遇到要命的事儿!不是大家一起拍板儿的!”唐威再也听不下去,蓦地朝言鹳吼起来,面容被怒意扭曲变形。“是特么你丫出尔反尔!投完票了还带反悔的!现在还尼玛有脸倒打一耙!要滚就赶紧滚!这儿没你爹妈!没人必须得惯着你!”

“阿威,没事儿,别上火。”李暮雨安抚住唐威,而后将目光投向言鹳,脸上露出近似微笑的表情。“俘虏全是我杀的,跟别人没任何关系。你要觉得我德不配位,大可重新推举个掌门人,可也没必要因此否认其他人。”

“你当然是罪魁祸首,可他们就没责任了?!”言鹳冷漠地环顾四周,眼中透出令人心寒的目光。“一个个口口声声!说九天帮会追来!说俘虏有威胁!结果呢!九天帮呢?!在特么哪儿呢?!支持李暮雨的!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娘的是帮凶!我死也不跟你们这种人同流合污!”

“那就养好伤再走吧。”李暮雨终于不再试图劝阻。

“用不着!我现在就走!”言鹳面色决绝地怒吼道。

言鹳不顾聂宸渊的阻拦,从广场上拉了个板车,径直朝仓库方向走去,留围观诸人面面相觑。柳琴率先醒过味来,急忙追过去阻拦言鹳,而更多人却只留在原地,满脸无奈地垂首叹息。

“唉......”

望着柳琴的背影,聂宸渊久久无言,最终只发出一声叹息。

“去意已决,就由他吧。”

赵霜始终沉默旁观,此时终于走上前来,拍了拍聂宸渊的肩膀。

“咱也走吧。”

李暮雨没再多言,轻轻闭上了眼睛,任由唐威背着自己返回东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