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云端故人(下)

一头褐色的中短发,一张漂亮的心形脸。

匀称的体态丰盈窈窕,海蓝色瞳仁煜煜生辉。

林彤欢一如昨日那般,仍旧保持着青春靓丽。

此时跟李暮雨深情相拥,看上去宛如祖父与孙女。

“你一点儿没变。”

“你沧桑了不少。”

“呵,大概是老了。”

“受了不少苦吧。”

“不值一提。”

林彤欢对李暮雨而言,不仅是最初的同行者,同时也是自己的小嫂子,是其视为相伴一生的家人。无论是跟周潮的不期而遇,还是与隗迷马南归的相会,李暮雨都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可是此时此刻,当他将林彤欢抱进怀里,身体却难以抑制地战栗。

“我可想你了。”

“嗯,我知道。”

“他比我更想你。”

“嗯,我知道。”

“去见他吧。”

“不要。”

“......”

“也别骗我,说要送我什么礼物。”

“......嗯?”

“嘻。”

林彤欢俏皮一笑,旋即松开李暮雨的脊背,伸手拉住古稀老者的胳膊。李暮雨被拽到云台中心,见脚边有晶莹光芒闪烁,竟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躺在云端,其上映出一望无际的狭长云桥。

“你都瞧见了?”李暮雨不禁愕然。

“尽收眼底。”林彤欢扬起嘴角。

“唉......”李暮雨摊手认输。

“你看。”林彤欢指了指镜面。

“他们这......”李暮雨顺势望去,见马南归背着隗迷狂奔,后面跟着呼哧带喘的周潮,心里瞬间生出了逃跑的冲动。

“不许跑。”林彤欢眼睛一瞪嘴一撅,直接跳到李暮雨的背上,如八爪鱼般缠住了有气无力的老人。

李暮雨被死死拴住,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至于那三名追逐者,也陆续抵达了现场。

“你大爷的!耍老娘啊!”隗迷气急败坏,三步并两步踉跄奔来,狠狠咬了李暮雨一口。

“净整新鲜的!”周潮不由分说,直接夺过李暮雨的背包,将五十枚发光的水晶球尽数塞了回去。

寿元回归,生机随之复苏。

白发转黑,肌肤由皱变滑。

筋肉再度强健,老人重获青春。

“嗯,这才像样嘛。”林彤欢朝李暮雨打量一番,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有毛病啊?!发什么疯啊?!”隗迷怒气未消,朝李暮雨连施王八拳。

“对不起。”李暮雨垂着脑袋,任由隗迷捶打自己,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你替我们着想......这我们都知道......呼......”马南归背着隗迷跑了一路,此时已然落得气喘吁吁。“可是......呼......暮雨啊......呼......你整这么一出......我们真的高兴不起来啊......”

“可我真想你们回来啊......”李暮雨一屁股坐了下去,痛苦地捂住脸。

“逝者已矣,就该去往轮回。”周潮蹲下身子,拍了拍李暮雨的脊背。

“用你自己的后半辈子,换我们短暂的阳寿,这简直太亏了。”林彤欢搂住李暮雨的脑袋,声音温柔得令人窒息。“有多少个逝者,他们把念想给了你,把未尽的心愿托付给了你?你这么轻易放弃寿元,他们的努力岂不白费了?”

“嗯,你说得对......”李暮雨抹了把眼睛,极为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要真想做些什么,就去替我们照顾生者吧。”隗迷不再歇斯底里,温柔地握住李暮雨的手。“他们仨都有不少家人,就连我都还剩个死鬼亲娘。这个请求其实很任性,但我们做不到的事,就只能拜托你了。”

“呼......”

湛蓝的碧空之下,李暮雨瘫坐浮云,默默抽泣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长长吐了口气,情绪逐渐趋于平静。

瞳仁光华再现,宛如闪亮的晶石,折射出深邃的光芒。

见青年恢复神采,两男两女舒眉展眼,各自露出新闻的笑容。

“你该走了。”

仿佛心有灵犀那般,四人并排站成横行,并各自张开了臂膀。

“嗯。”

李暮雨眉目含情,而后欣然迈步上前,与挚友们依次拥抱。

“周潮,下辈子一起投胎,我想从小就跟你做兄弟。”

“南归,愿你今后被世界温柔以待。”

“隗迷,要永远这么漂亮,永远过幸福的生活。”

“彤欢......”

面对前三位时,李暮雨尚能从容不迫。

可望着林彤欢的脸,他却有些无语凝咽。

只因在意识最深处,他仍希望带她回归阳间。

唯有让她转世重生,才能抚慰某个破碎的灵魂。

“不必说,我都懂。”

“......嗯。”

“告诉他,我永远爱他。”

“......好。”

“珍重。”

“珍重。”

李暮雨定睛凝神,将挚友们的容颜铭记于心。

随即则拎起行囊,转身走向长长的云桥。

青年不曾回头,始终直视前方的碧海蓝天。

某时某刻,背后再度响起温婉的歌声。

“舞翩跹,笑流年,似女仙,顾掩芳颜”

“时似箭,命如烟,红尘念,沧海桑田”

“挽钗钿,捧尊冕,凡世缘,死生缱绻”

“云微泫,晨雨敛,青丝卷,为谁清减”

......

云桥重归平直,不再上扬或下倾。

李暮雨踽踽独行,仿佛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光阴不曾停摆,再长的旅程也总有结尾。

某时某刻,云桥迎来终点,万仞高山耸立眼前。

峭壁底部有两轮宏伟漩涡,一轮亮白一轮深灰。

踏上坚实的土地,青年只觉天地变色,而待他蓦然回首时,则不由得瞳仁微缩------天空不再蔚蓝,此刻已是一片氤氲之相,兼有蠕动的巨口不停探头。海面再无清波,污浊气泡反复隆起破碎,宛如被架在火上的油锅。

“欢迎,年轻的旅人。”一名带兜帽的男子走来,朝李暮雨微微颔首。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李暮雨盯着兜帽男子,一字一句地问道。

“生与死之间,魂魄之所属,思念之所在。”男子说罢摊开双臂。

男子左手的掌心里,握着一枚剔透的玉石,右手掌心则拖着一只雏鸟。他走到万仞悬崖边缘,把玉石丢向污浊的海面,又将那雏鸟朝天空放飞。玉石落入沸腾的海面,瞬间被腐蚀成缕缕青烟,而雏鸟则冲进漫天氤氲,旋即被一张血盆大口吞噬。

“这是什么情况?”望着眼前的情景,李暮雨不知所言。

“就是你看到的情况。”男子掸了掸手掌,转身离开悬崖边缘。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你想到的,即是我想说的。”

“别跟我这儿当谜语人......”

“比起这个,你们的世界要毁灭了。”

男子没回答李暮雨的问题,而是凭空大手一挥,便有虚影无端浮现。

那是失色的天空,是尽目污秽的海洋,是几近崩坏的烈阳大地。

至于星球上的人类,此时更已不见踪影,一切宛如终焉末世。

望着眼前的虚影,李暮雨眯起眼睛,神情变得愈发凝重。

“这边是仙境的入口,可以让你逃离末日。”男子指向那轮亮白漩涡。

“另外那边呢?”李暮雨看了眼亮白漩涡,又望向另一侧的深灰漩涡。

“那是回你们世界的路。”男子看上去不大情愿,可最终仍旧照实回答。

“多谢指点,告辞。”李暮雨点头致意,便要迈步奔向深灰漩涡。

“你干什么去?”男子一把拽住李暮雨。

“回家啊?”李暮雨不明所以地望向男子。

“你们那个世界,已经没希望了。”

“有没有希望的,我也得回去啊......”

“你现在回去也是送死,逃去仙境还能给人类留个火种。”

“连个配种的都没有,留个屁的火种,还不如一起死!”

李暮雨有些不耐,便想甩脱长袍男子,孰料手臂却被对方攥得更紧。隔着宽大的兜帽,他无法看清男子的表情,但透过那略微急促的呼吸,却也能感受到对方散发出的焦虑。

“你可以带上最亲近的人。”男子提议道。

“能带多少人?”李暮雨愣了片刻后问道。

“字面意思,最亲近的人,你心里打一百分的那种。”男子如是说。

“人有亲疏远近,一百分的总共才几个。”李暮雨闻言连连摇头。

“那个世界没希望了!翻盘的机会十不存一了!”长袍男子骤然暴躁,挺身挡在李暮雨面前。“如果你失败了,你和你最亲近的人都得完蛋!为了那些无足轻重的人,你值得吗你?!”

“......合着在你眼里,只要不是一百分,就是无足轻重的咯?”李暮雨双手叉腰,只觉男子不可理喻。“我不止有几个一百分,还有一大票九十多分,还有茫茫多的八十来分,这些人随便没了哪个,都是我不愿意看见的。”

“太贪心了吧?!不怕最后什么都不剩么?!”男子变得愈发急切。

“......你管这叫贪心?”李暮雨躯干前倾,死死盯着兜帽下面的脸孔,似是要将对方的思维看个真切。“我还没跟你说,我已经接了逝者的委托,要照顾他们的亲朋好友,就算是那些不认识的人,我也不希望他们不明不白死掉。”

“好心当成驴肝儿肺......你可以啊......”男子气得浑身哆嗦。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恕我无法苟同。”李暮雨一手按住男子的肩膀,一手指向深灰的漩涡。“那儿是我的家,是我血脉的来源,是我种群的根基,也是我全部的记忆。如放弃一切逃跑,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活......我不是聪明人,不太懂得权衡利弊。如果世界注定要毁灭,那就让我跟它死在一起吧。”

“......”

长袍男子欲言又止,最终便只深深鞠了一躬。

李暮雨抱拳行礼,义无反顾地冲向深灰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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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过了!”

“没停!还在走!”

“有戏!”

“加油啊!”

灵雾区内,场间诸人昂首凝目,见亮白短针越过“9”的位置,步履维艰地朝数字“10”进发,数息之后则追平了米罡的记录。距杀阵被完全征服,只剩最后三格数字,可短针的转动也愈发缓慢。

希望明明已经近在眼前,却仍似残烛般摇摇欲坠。

前百名男女咬紧了牙关,为青藤掌门人加油助威。

至于台顶的李暮雨,此时仍似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