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他和她

“你俩慢慢聊。”

简单撇下五个字,韩晴潇洒地扬长离去,唯留李暮雨原地凌乱。

望着扭捏的青年,上官凝漪笑着捂住嘴,颇有种幸灾乐祸之意。

“咱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大前年秋天,我回学校找你。”

“中午吃的牛肉面,下午去教授家喝茶。”

“你哥帮你打掩护,结果被抓个现行。”

“呵......”

“嘿......”

几天以来,两人不仅鲜有言语交流,连目光对视都少得可怜,而直至四下无人的此刻,尴尬的气氛方才逐渐消失。伫立于皎白明月之下,年轻男女逐渐放松精神,也终于得以细细端详彼此,随着两道视线的不期而遇,记忆中的影像终于与现实重合。

“更漂亮了。”

“你也变帅了。”

“呵......”

“嘿......”

婀娜的体态,如绘的峨眉,精灵般的浅灰瞳仁。

在他眼里,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也多了一抹成熟的韵味。

视线彼端,她眼中的那个他,也依旧如昨日般熟悉。

只是那熟悉之中,同样凝炼了一抹苍劲,为其平添了独特的魅力。

目光交汇相融,呼吸频率逐渐趋同,周遭天地也随之收拢闭合。年轻的男女寻了张长椅,于浩瀚夜空下并排安坐,彼此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就像之前在校读书时那般。

“你毕业以后去哪儿了?”

“先去了{聚沙},然后就来这儿了。”

“我之前听建光说,你学了家传本领?”

“我妈传下来的,万万没想到吧?”

“要早知道这样,咱俩还翻啥资料,直接请教阿姨完了......”

“我家这功夫比较特殊,练之前得先接受考验。”

“嗯?什么考验。”

“类似神罚杀阵。”

由于事涉家族秘辛,上官凝漪绝少与人分享,然此与李暮雨并肩闲谈,便也直言修炼《枯荣心经》前,首先要完成一项神秘考验。至于其中的痛苦试炼,乃至后面的灭族之景,她也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受委屈受虐不说,还得来个死全家。”李暮雨刚经历了杀阵考验,深知幻境有时与真实无异,闻言不禁唏嘘感慨了一番。“想练你家这功夫,没点儿觉悟根本不行啊,完全冲着‘天降大任于斯人’去的......”

“当时在那个幻境里,我整个人都扭曲了。”上官凝漪眉眼带笑,手指反复摆弄自己的发梢。“虐杀仇人的那种快感,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每次细琢磨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恶心。”

“那是幻境,做不得数。”

“要换个人说这话,我没准儿还能信。”

“呵,好吧,确实跟真的没两样。”

“幻境非真,但能如实反映心性。”

“照这么说的话,你在沙漠里还救了那孩子。”

“偶然的,重来一次,我不能保证还会救她。”

“哪怕只有一次,也很了不起了。”

“跟我相比,你的选择才更了不起。”

“有啥了不起的,就差给外星人跪了......”

“那也是为了我呀,我可是高兴得很呐......”

“呵......”

“嘻......”

“所以说呢,人心经不起太大考验,因为人类终归是有极限的。”

“所以说呢,创造不需考验人心的世界,始终是人类的终极理想之一。”

遥想学生时代,两人便时常谈天说地,包括但不限于日常琐碎、人生哲理、轶事奇闻等等。既已打开话匣子,交谈便再无止歇,而经由上官凝漪之口,李暮雨也得以了解国内诸事。

譬如叶娜娜在毕业之后,选择了继续读研深造。

又如秦教授因身体抱恙,这个学期已暂停授课。

另如上官苍穹换了单位,在皇甫赤河手下任职。

再比如陈武清节节高升,现已是研究院的重臣。

“我哥没婆娘照顾起居,估计已经成邋遢鬼了。”念及陈武清的境遇,李暮雨不禁连连摇头。“倒是教授岁数大了,也是时候该休息了。还有那个灵能奇兵的肖遥,好像就是赤河中将的旧部。”

“世界可真小,这都能搭上关系。”上官凝漪闻言抿嘴轻笑。

“我那三个室友,你知道怎么样了吗?”李暮雨好奇地问道。

“毛海峡不知道,毕业以后没回过首都,牛歌和顾实倒是见过一次......”上官凝漪轻抿嘴唇,沉吟片刻后决定据实以答。“就是在你叔爷的葬礼上,不过当时也没什么交流。”

“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有些话我还是想说。”李暮雨闻言挺直腰板,语气也变得十分郑重。“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打心眼儿里感激。”

“我主要是图个安心,不过你的感谢我就收下啦。”上官凝漪微微侧脸,朱唇弯成了一轮新月。“我讲半天了,换你说说呗?”

“嗯,从哪儿说起?”

“就从失踪开始吧。”

应上官凝漪的要求,李暮雨自791年元月讲起。

从新年的第一顿酒,再到雪夜小巷的搏命激斗。

从超能人口局的审讯,再到莫名晕倒在树林里。

从身陷泠雨的难兄难弟,再到相依为命的五人小组。

从撕心裂肺的生死决别,再到诞生于废墟的蔓蔓青藤。

“你提到的焦叔,确实已经死了。”上官凝漪以手托腮,认真倾听李暮雨的故事,并适时插入关键性信息。“现在看来,他还挺有预见性的。”

“咱们掌握的事实,已经远比他要多了。”念及至死不渝的焦涌泉,李暮雨不由得心生感慨。“但他拼上性命的请求,我还是想替他完成。”

“他的遗愿是什么?”

“向‘巨神星’或者‘洛水星’报信。”

“那你已经要成功了。”

“嗯?”

“洛水星是我妈。”

“......哈?!”

见李暮雨目瞪口呆,上官凝漪不禁莞尔,随后表示母亲身份特殊,明面上是一位议员夫人,暗地里还是星盟的七大恒星之一。如滕晟华童兀轩等白矮星,名义上都隶属洛水星,足可见其地位之高。

“阿姨可真厉害,能领导那么多高手。”李暮雨赞叹道。

“名义上是隶属关系,其实都是老朋友啦。”上官凝漪如是说。

“这些朋友里面,不乏倾慕者吧?”李暮雨莫名想起滕晟华。

“那是当然,我妈可受欢迎了。”上官凝漪露出狡黠的笑容。

“要我看吧,你是青出于蓝。”

“几年不见,学会油嘴滑舌了。”

“十分真心,绝不掺假!”

“嘻......”

两人虽已许久不见,彼此间却未尝生疏。

曾经要好的年轻男女,仍然对彼此毫不设防。

亲密的感觉逐渐回温,话题也随之不断深入。

埋藏在心底的默契与灵犀,时隔千日后终于再度联线。

“那个七色石的事情,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呵......七色石啊......我想想该怎么说啊......”

“你要不想说的话......”

“不,早就想告诉你了。”

那夜在墙后偷听时,上官凝漪便记住了这段往事。

如今既已恢复熟稔,则有意听对方详述个中细节。

李暮雨闻言略微愣神,旋即露出复杂的笑容。

短暂的缄默之后,青年自说自话般娓娓道来。

尘封于心底的记忆,经由言语重新凝成画卷。

有关七色石的往事,李暮雨讲过不止一遍,而面对不同的倾听者,表达重点也往往所有不同。在基地当众宣讲那次,他以叙说前因后果为主,着重还原了事件的经过,且尽可能摒弃了主观因素。在与米罡的那次夜谈中,他虽然加入了感性因素,却有意无意略过了某些心路历程。如今面对上官凝漪,他口中所述仍是同一段往事,却展露出旁人曾见过的模样。

“彭哥啊......古道热肠......与世无争......顶好的一个人......”

“白浪也是......看着贱兮兮的......实际上特别仗义......”

“那段日子......大家人心惶惶......都怕被熟人捅一刀......”

“俩小崽子......真是看走了眼......之前完全没想到......”

未曾捋顺思维逻辑,亦未掩饰任何情绪,甚至可以说没动脑子。李暮雨躬身坐在长凳上,任凭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几乎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由言语钩织的景致也变得散漫。那个惊心动魄的喋血黎明,几乎被描摹成了抽象油画,而画面中仅存的清晰人像,则唯有那个一袭白裙的倩影。

“按国内的标准......我早就是个杀人狂了......”

“可泠雨这个鬼地方......连基本的秩序都没有......”

“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护身边的人......我不得不这么做......”

“在战场上杀敌......干掉那些有罪的人......我可以做到心安理得......”

“但是那些俘虏......他们根本就没有错......甚至都没有任何威胁......”

“还有她......还有她......”

李暮雨声音平静,不知何时起逐渐低沉,最终则演变成呆滞无言。面对她的时候,他习惯于展现更好的自己,可有时却也会像现在这样,将毫无防备的自己完全暴露在对方面前。作为对等的回应,她也温柔地展开双臂,把僵如枯木的他拥入怀中。

“各种安慰的话,早就听烦了吧。”

“嗯,耳朵都起茧子了......”

“那我就说点儿别的,比如她是怎么想的。”

“你知道她怎么想的?”

“还是有很多疑点的,得咱俩一块儿琢磨。”

七色石一役后,李暮雨的很多亲朋好友,都尝试从不同角度给予宽慰。可就连韩晴都不明白,想解开李暮雨的心结,其实不光要关心这个“他”,实则更需要关注那个“她”,所以这些宽慰往往收效甚微。

上官凝漪这一番话,便犹如一针兴奋剂,让李暮雨登时恢复了精神。青年重新坐直身子,开始道出更多细节,而随着讨论的不断深入,很多未解的疑团也被重新放到台面上。

“人类想要驾驭灵能,必须先有灵能器官,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上官凝漪反复询问,待确认没有漏掉任何细节,方才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如果你没眼花,并且也没看错,那我就只能想到一个词:‘无垢’体质。”

“我小时候听过这种说法,不过是在反诈骗节目上。”李暮雨眨眨眼,表情却不像在怀疑,更像是在等少女的后话。“要照你这么说,无垢这种体质,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吧?”

“我家古籍有记载,是种罕见的变异。”上官凝漪垂目沉吟,回忆片刻后缓缓开口。“这种体质很特殊,虽然没有灵能器官,却能调动天地能量,洞察力远胜于常人,但是数量非常稀少,似乎也很难靠繁衍来继承。”

“听着挺吻合,八成就是了。”李暮雨闻言点了点头。

“想印证的话,回头可以找长老。”上官凝漪建议道。

“嗯,不过既然是真的,她为啥不明说呢......”李暮雨挠了挠头。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怕被当成骗子,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上官凝漪用手背托住脸颊,不明所以地摇摇头。“不过比起别的那些,这个问题还真算不上什么。”

白雨薇的诸多嘱托,李暮雨平时绝少提起,如今却详细说与上官凝漪听。对于回乡后的琐碎,上官凝漪并未太关注,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可有关苗倩倩的内容,她却在细节方面多有留意。

“当时她跟我说,要是能找到倩倩,就帮着给带回国内。”李暮雨撑开拇指和食指,反复揉捏自己的下巴。“她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希望是在后年之前就能回去,因为倩倩的奶奶马上八十了,办寿宴的时候肯定希望孩子能在。”

“当时的后年,也就是现在的明年。”上官凝漪确定了时间节点。

“嗯,然后她也早就发现,泠雨里面没有‘老失踪者’了。”回忆起白雨薇的话,李暮雨无端皱起眉头。“当时也没往深了想,不过这回闯完杀阵,听张长老说起‘周期’,我再回头琢磨这些话......”

“反正也是猜测,不妨大胆点儿。”上官凝漪接过话头,顺着李暮雨的思路往下说。“臆测也好,模糊的推断也罢,总之在那个时间点上,她大概是感受到了某种危机。某种危及自身、整个人类族群、甚至整个世界的危机。”

“可她为什么不直说呢......”李暮雨再度陷入困惑。

“谁知道......谜语人真麻烦......就不能说清楚了......”上官凝漪摊了摊手,对此同样颇为无奈。“不过抛开这个不谈,从另外一个嘱托来看,她确实拥有远超常人的洞察力。”

“她知道我的爱很排外,所以希望我去爱上更多的人。”李暮雨在某次闲谈时,曾隐晦地向苗倩倩提过这些,而在上官凝漪面前便直接指名道姓。“明明才第一次见面,她就把我看透了,她真的很了不起。”

“因为这样一句嘱托,一直在这么做的你,也同样很了不起。”上官凝漪温婉一笑,旋即优雅地抻了抻腰背。“虽然没有根据,虽然不太确定,但咱俩说了这么多,我对她的想法倒是有些想法了。”

“嗯?”李暮雨难掩好奇,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你说得没错,只要她是个人类,就会有动机和立场。”上官凝漪摆正了坐姿,语调也变得更加正经。“可要想准确分析动机,那是需要慢慢抽丝剥茧、全面掌握这个人的过去的。现在既然没这个机会,那我就只能泛泛猜测------她所图的东西,要么高尚之至,要么阴暗至极,要么是出离了正常人理解的追求、以至于在我们看来像是麻木不仁。甚至可能三者皆有。”

“嗯,说得通。”李暮雨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通过那几件托付,大概还是可以认为,她心里是充盈着爱的。”上官凝漪语速变慢,斟酌着更加准确的描述。“只不过她在表达爱的时候,可能用了某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所以在我自己看来,最靠谱儿的答案是......”

上官凝漪说到这里,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轻盈地展开两条胳膊,两手向上平摊了几秒。

正是在那个阴沉的午后,白雨薇曾经做过的动作。

“不局限于某些个体,不局限于某个组织,我的立场远远不止于此。”上官凝漪换上了清冷的口气,竟与白雨薇有几分相似。“我对这个世界爱得深沉,对我们的种群爱得深沉。现在我发现了某些东西,某些能危及人类种群、甚至整个世界的东西。可是因为某些原因,我没法把这些说出来,只能通过自己的方式走我自己的路。即便这样一条路是以某些同胞、甚至我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逻辑上没毛病,确实能说得通。”李暮雨沉思后缓缓点头。

“所以在此之上,还有进步一推测。”上官凝漪紧接着说道。

“嗯?什么推测?”李暮雨被勾起了兴趣。

“她看你顺眼,就把你绑了。”上官凝漪两手一摊。

“哈?什么东西?”李暮雨听得满头雾水。

“反正现在这么看,她是希望你能回家的。”上官凝漪捏了捏头皮,缓慢构建出更为清晰的语句。“我们可以猜测,不管她图什么,目标大概不在泠雨,而是在远方的故乡。她虽然体质很特殊,但毕竟不太擅长战斗,之前进了齐乱刀的贼窝,就算感觉不对劲也没啥好办法。然后你们去把桌子掀了,不光弄出了一个烂摊子,还同时带来了危机和机遇,更让她看到了实现愿望的可能。所以她在认真权衡以后,决定冒一次险赌上一回,把自己的意志压在你身上。”

“要说的话也能说通,但是完全没必要啊......”李暮雨揪住头发,脸上尽是困惑的表情。“她自己也很清楚,哪怕有一丁点儿表示,哪怕展现出一丁点儿求生欲,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她带走......不管她想做什么,只要当时跟我走,后面再慢慢实现不就完了,根本犯不着把她自己搭上啊......”

“她也许是觉得,当时的你们还不够,还没有替她完成心愿的资格。”上官凝漪素手轻扬,取过李暮雨的佩刀,用指尖划过刀刃,便有鲜血溢出。“就像一个年迈的刀匠,迫切想打造一口宝刀,某一天刚好捡到一块神铁,又刚好在山顶上遇见了天火。她知道一旦过错这场天火,那么不管手里有多少神铁,都没法锻造出心仪的宝刀,所以就把自己的血喷在了神铁上。如果这么来理解的话,你完全没必要心怀愧疚,因为她只是她在利用你们罢了。”

“你这分析,还真是惊世骇俗,哪儿有这么利用人的......”听了上官凝漪的分析,李暮雨不由得苦笑连连。“才头一回见面,就敢押宝陌生人,然后还是一群敌人......押宝不说吧,筹码还挺大,把自己的命都押上了,只为给我们的脑袋打个升级补丁......”

“只是一种猜测,没准儿真相刚好相反。”上官凝漪将横刀插回鞘中,手指尖端冒出枯荣气,伤口也随之愈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恐怕最后还得回国求证,从她另外那些嘱托入手......不过不谈这些,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你这一年以来,完全没有辜负她的嘱托。”

“......”李暮雨一时语塞。

“你之前说过,要是没有她,你是闯不过幻境的。”上官凝漪重心前倾,轻轻握住李暮雨的肩膀。“某种意义上说,她间接救了所有人,给整个世界留下了希望,而这也正是她本人的夙愿......因为你的存在,她的生命得以延续,只要你继续勇往直前,她的意志就会永不熄灭,为整个人间带去光与热。”

“凝漪......”

七色石一役以后,若有人提起白雨薇,李暮雨要么装作若无其事,要么干脆阴沉着脸闭口不谈。可听了这样一席话,他却哽咽地欲言又止,最终泪如泉涌地抱紧了她。

自打青藤成立以来,他便很少再流眼泪,更遑论这般撕心哭嚎。

然面对知心的她,他却再也难能自已,百般心绪如决堤般喷涌。

“仁者诚然可贵,可世界危在旦夕,大家最需要的不是仁者......”上官凝漪轻启朱唇,在李暮雨耳畔温言软语。“大家最需要的,是那些甘愿赴汤蹈火、不惜身陷地狱的修罗......完成这场试炼,继续一往无前,带领大家走出地狱,让我见证你的不凡......回到故乡以后,你想要的答案,我陪你继续找。”

怀抱着痛哭的青年,上官凝漪娓娓道来,银铃之音宛若呢喃。

明月逐渐高升,嚎啕之音渐成啜泣,随时间的推移消弭无形。

李暮雨擦干眼泪,双眸重新恢复神采,仿佛煜煜生辉的晶石。

“凝漪,有你真好。”李暮雨坐直身子,握住上官凝漪的指尖。

“这要是小晴在,你又得挨顿揍。”上官凝漪露出一丝坏笑。

“......”李暮雨咽了口吐沫,余光飞速环顾四周,两只手下意识松了劲,过得片刻又大着胆子抓紧。

“行啊你,两年多不见,胆儿也肥了,信心也膨胀了......”上官凝漪笑意吟吟,轻轻捏住李暮雨的手心。

“嘿......”李暮雨会心一笑,丝滑地翻转手腕,十指缓慢轻柔地用力,与上官凝漪扣在一起。

朦胧的皎白月光下,年轻男女十指相扣。

时间仿佛停止流逝,唯闻吐息逐渐趋同。

“反正吧,那天你听见的,全是我的肺腑之言。”李暮雨面色赧然,语气倒还算坚定。“我这人吧,你也知道,有贼心没贼胆儿。如果没这么一出,刚好让你听见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还不了解你,当时跟学校里,有那么多机会,你愣是一次没把握住。”上官凝漪噘起嘴巴,佯作不满地轻哼了一声。“现在又多了个韩晴,你敢跟我说就见鬼了。”

“......”李暮雨无言以对,唯有讪讪一笑。

“唉,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的。”上官凝漪松开李暮雨,自顾自把脸扭到旁边,语调也添了一抹淡淡的幽怨。“为了你做了那么多,结果连点儿表示都没有......”

“对不起......”李暮雨心里有愧,明知对方是假嗔,仍旧不免惴惴。

“那你准备怎么补偿我?”上官凝漪扬起眉毛,瞬间换了张笑脸。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方面我一直不太灵......”李暮雨挠了挠头,一张老脸竟也飞起暗红。“反正,反正吧,反正我怎么想的,你基本也一清二楚。你就跟我直说吧,我怎么做你才高兴,省得我猜错了再惹你生气......”

“这可是你说的?”

“嗯,都听你的。”

“把她踹了,跟我好呗。”

“?!”

“噗嗤......哈哈哈哈......”

李暮雨原本全神贯注,只等着少女划下道来,闻言却几乎心脏骤停,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望着冷汗狂冒的青年,上官凝漪再也憋不住劲,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真信了?”

“差点儿......”

“爱情降智,诚不我欺。”

“......”

“小雨哥,我的想法,你知道的吧。”

“......嗯?”

“虽然是背地里念叨,但姑且四舍五入一下,就算你坦诚相待了吧。”没等李暮雨回答,上官凝漪便自顾自往下说。“感情上的事儿,我喜欢讲公平。既然你都坦诚相待了,我也就不该藏着掖着。”

“......”李暮雨不明其意,没来由有些紧张,安静地等待下文。

“我妈是个贪心的人,年轻时候故事很多。”上官凝漪站起来,在月光之下踱步,两只手背在身后。“情爱这方面呢,我比她要迟钝,需求也不算多。不过毕竟耳濡目染,在观念上比较自由......我欣赏的人,我希望他眼里有我,但我也不要求他眼里只有我。”

“......”李暮雨微微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之前我跟你相处吧,说实话顾虑挺多的,患得患失畏首畏尾。”上官凝漪衣摆轻旋,将背影留给李暮雨。“等你真失踪了,我才开始后悔。后悔之前那么多机会,为什么就没好好把握......想着如果还能见到你,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陪着你......哪怕缺胳膊少腿儿,生活都不能自理了,我也天天推个轮椅,带着你逛街晒太阳。”

“凝漪......”李暮雨落得无以名状,喉头轻轻吞咽了几下。

“我虽然一直都在找你,但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想着保不齐来世见了。”上官凝漪扬起脖颈,将绝美的侧脸展露给李暮雨。“结果倒是意外的惊喜,你不光活蹦乱跳的,连本事都见长了......那天在圣宫外头,我拿着通天镜往里看,瞅见你一个人站在石台上......底下那么多人,都在朝你行礼,都在跟你叫好,简直太壮观了......那种模样根本掺不了假,分明是把你当救世主了。当时就觉得,真的好帅啊......”

无垠青空之下,少女负手而立。紫衫猎猎,青丝翻卷。

侧脸勾勒着银辉,款款柔光延展漫溢,映出摄人心魄的美感。

待到某时某刻,少女蓦然回首,眼波宛若秋水,漾起层层涟漪。

浅灰瞳仁中央,映着一张失神的脸,仿佛被勾走了七魂六魄。

“反正大概就是这样,该坦白的都坦白了。”上官凝漪莲步轻移,转身回到李暮雨面前,轻轻揪住青年的前襟,眉宇间尽是通透与坦然。“所以你要想左拥右抱,其实难点不在我这边。”

“......”

“行啦,不早了,赶紧回去吧,省得又挨锤。”

望着怔怔的李暮雨,上官凝漪妩媚一笑,忽然间如灵蝶般飘远。

李暮雨则呆立原地,盯着那道消失的倩影,很久都没有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