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北齐天顺十三年五月,吴越西府钱塘县张氏故居内院,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双手举藤条过顶,紧紧抿着下唇。她虽秀眉深锁,眉宇间却无半分惆怅,端的是一副理直气壮,受人欺负的模样。
此时日近端午,炎阳高照,鸟雀似也难耐酷暑,钻进了林子里,不出声儿了。在她身后,自她平旦蹑足而归时分便已跪下的侍从们,更是不敢发出一丝声息,唯恐惊扰了房中午睡未醒的琅玡王承俭。
侍从如此小心谨慎,自是害怕平日琅玡王府府矩森严,不敢轻易触犯,那女孩儿却是以一介山野村姑,刚入府无多时,前不久,又才随李承俭入这荒弃已久的张氏旧宅,兼之她生性烂漫天真,身边又无人提点,不知其中奥妙。见府中冷清,仆妇轻易不肯多言一句,还当是城市中人,生性恬淡。
她山居久矣,初入市井,难免好奇兴起,见琅玡王连日来对她又不加管束,每每是随性而为,走街串巷,四处探访佳肴风物,短短半月,便将三教九流都招惹了个遍,以至昨夜竟彻夜不归。女孩儿自是心有戚戚,至平旦鸡鸣,便急忙与铜驼街的回女揖别。料想琅玡王这几日公务繁忙,不至于管到她身上来,谁知,她方翻墙回到宅中,尚未来得及梳洗一番,便看见内院中,齐齐跪着着的王府仆从。
昨日先生才将三代讲完,涉及秦史,提点了秦孝公时商鞅变法的一段。她昨日还不懂何为“什伍连坐”,今日,便深切体会了一把。无怪乎,后人说秦暴政。
至项羽一炬,致使阿房宫毁于一旦,推翻暴秦,何等大快人心。女孩儿心念及此,不免将那暴秦与李承俭相比。她身后那些受罪的仆从们,自然也便成了暴秦底下的受虐的百姓。
而她,虽是不敢将自己比作项羽,胆气倒是增了几分。
挪了挪跪在青石板上的膝盖,只一下,便疼得拧紧了眉毛,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兀自疼得如同断裂的双腿,一只手仍稳稳地托住藤条。
仆从们顶着炎炎烈日,一个个把头埋低,尚察觉不到这位被王爷新请进来的野小姐种种异举。
女孩儿待膝盖缓和了些,便连藤条也缓缓放了下来,搁在地上,手撑住地,站起了身。
她提着下摆,慢悠悠,稳稳当当地,抬起一步。听到后面一声轻微的“咦……”
暗道:那些木头人可说话了?
扶起额头,抹了把汗,刚一回头,便滴答一声,顺着下颌落到了石板上,印出一块不深不浅的汗渍,须臾便被蒸干了。
即在回头的一瞬,她便忽地听到书房内一个沉重的声音,响道:“婴宁……”
女孩儿心里一叹,唉!重又低下身子,捡了那藤条,高举过头顶,预备跪下了。
谁知,刚一跪下,便听到一声轻叹。这回,她可听明白了,是个女孩儿的声音。
此时四野悄悄,身后跪着的仆妇,各个屏息凝气,饶是酷暑难当,终究无一人胆敢发出一丝声响。
婴宁好奇心起,跪也跪不得凝神,心思分了,反倒不觉膝下苦楚了。
有了琅玡王这一声唤,婴宁被吓了回去,隔了半晌,却贼心又起,一则,实是不满李承渊这连坐之法,连累他人随她受罪,二则,倒想看看,方才轻叹之人,会否现身。
此时日影微斜,周遭仆从已是饥肠辘辘,半日来滴水未进,唇干舌燥,又号呼不得。婴宁心有愧疚,已笃定主意,这回不躲不逃,不管对错,先去认错。等他饶了众人,她再逃了,也是一样。
心念至此,便起了身,由正前方的窗户,绕到书房门外,提起手来,刚欲推门而入,又怕殿下以她忘了礼数为由,加重责罚,便曲起手指,由掌握拳,想叩门问询。正踌躇之际,忽看到门扉间,一块窗户纸撕破。她灵机一动,用手指沾了点唾沫,沿着那道口子拉下了一道口子,把脸凑过去,张望着。
视线越过几案书架,悄没声地望着,只见榻上桌前,竟无半点人影。“”
日影已比来时长了不少,射在书卷之上,婴宁见里边无人,心下大惑不解,想着,这书房,许是有个里间,便推门而入。一面踏进门去,一面心想:今日,她定是要免了外边这些人的连坐之刑的。
此时,天边日光收敛,聚集了些许层云,林间吹了风来,脸上的汗珠,不一会儿,便蒸干了,头发贴在脸上,好不自在。她用手揩了揩脸,继续往里走去。越过书架,屏风后面,是一道墙。有风钻进来,四面窗户却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婴宁正自奇怪,目光却又被屏风上的蝴蝶花纹吸引住了,便沿着那墙壁走马观花般地看着,忽然,只觉后背一阵凉飕飕的,往后退一步,竟随墙壁往内倒了去,站不稳,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与墙外日光交织,明灭之间,她试图抓住墙壁,以免摔倒,明灭之间,却觉一只手揽住了她的左肩,将她拉了出来,墙壁悄然闭合。窗外雀鸟啁啾,日光透过屏风,射在她脸上。她兀自喘息不定,那只手已稳稳当当地接她入怀,待她站定了,便松开了她,拂袖而去。
这男人便是琅玡王李承渊。是当今天子的第四个儿子。其“渊”字,取自老子道德经“渊兮似万物之宗”。他尚在襁褓之中,便封为琅玡王,此后便一直留在京城侍奉陛下左右,五年前方才之国。
三个月前,长孙无咎破吴越,大齐统一南境,满朝称贺。李承渊念及其母张氏出自吴郡没落士族,家族世代受吴越孟姓皇室荫蔽,母张妃更是自幼便被已故吴越皇后收养在侧,教之育之,方才得有今日荣华。
李承渊母亲临终嘱托他务必保全吴越遗孤,以还当年皇后之恩。李承渊不敢违背。于是他在琅玡方一收到长孙无咎率兵征讨吴越的消息,便命人暗中寻访,灭吴之后,朝堂上,更是为力阻长孙无咎赶尽杀绝之策,并保举吴越贵族士族与我朝联姻,以安抚南境平民。
天子虽杀伐决断,但也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骁勇性烈,若是将他们逼急了,怕步秦之后尘。南境之民,必得徐徐图之。联姻便是驯服吴越人的一剂良药。
若说促成齐于吴越联姻,是李承渊筹谋已久,那么于会稽山中,寻访得到婴宁,便是大大超出计划之外。
婴宁何人?他只知将她交托于他手上的吴越公主说,她是高贵的,是圣洁的。是姑射山上的仙子。
那时,长孙无咎不顾陛下号令,私下下达对吴越宗族的追杀号令,在会稽山上修道的吴越长公主,自然是在劫难逃。李承渊在山下一座废弃的土地庙中见到她们时,长公主已身中数箭,奄奄一息。临死前,求他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叫他好好照顾婴宁。说罢,便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