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须臾海边的来客

只片刻工夫,珠儿就回来了,她走到施骊身边,不禁又回头看了几眼,见身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就有点生气了,冲着屋后的一个角落喊道:“再不出来,你就再出去,一辈子作你的鸟人吧。”终于,那个角落里一个胖硕的身影扭扭捏捏着出来了,可不就是昨天在酒楼遇到的那个胖歌姬。她那个干瘦的哥哥就像黏在她后面一样出现了,但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隔了几丈远,蹲在一个角落里。那瘦哥哥的手里正把一个用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的物件搭在肩上,可能就是他们赖以糊口的那把琴吧。

施骊见这两人身上还穿着昨夜的衣服,连那胖妹妹身上被撕破的地方都只是随便用针线补了一下,而且缝补人的手艺不精,看上去就像一个非常不协调的大补丁,斜斜地挂在她的身上,说不出的落魄。她叹了口气道:“冒昧把小姐请过来,是觉得小姐似乎对我有话说,不知妾身理解得可对?”

半晌之后,那胖妹妹定了定神,道:“我不过是随便在门口唱唱,人学鸟儿叫很奇怪吗?是你派人去请我们的,我对你可没话说。”施骊见她嘴里虽硬,眼睛却紧紧盯着在不远处的屋子里大口嚼着鸡腿的维珍,心里便明白了几分,这回她冲着那瘦哥哥说:“昨晚大家能够碰到,也算是一场缘分,我想两位还没有吃早饭吧,如果不嫌弃的话,跟我们这队人一起随便用点点心可好?”

胖妹妹的眼睛里早已大放光彩了,他哥哥看了她一眼,暗骂道:“真是不长进!”脚步却忍不住跟着珠儿往屋子里凑。

屋里的人大多都吃完了饭各自回房收拾去了。只有吴问景还在和秦三商量着什么。见这两人跟着施骊走进来,吴问景只微微抬了抬眉毛,随即便转头吩咐店家去多拿两屉包子。不多久,秦三就听了吩咐离开了,店家的包子也很快上了桌,散发出诱人的食物的味道。

那胖妹妹看了,眼放精光,就差一下子扑将上去。施骊见了暗笑,又知道她既好面子又嘴硬,并随口说道:“这几屉包子是我们叫多了的,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你们帮忙吃掉吧。”那胖妹妹于是也大大咧咧地说道:“既然是你请我们帮忙,那我们就赏你一个薄面吧。”珠儿听了不禁扑哧一笑。那瘦哥哥听了妹妹这贻笑大方的说辞,本来脸上涌起几缕恼恨之色,那妹妹却早已咬开了一个包子,馅料的香味让他无话可说,两个人于是用令人惊异的干劲和速度大嚼起来。

吴问景见状微微一笑,见他们也吃得差不多了,便道:“我们也该继续上路了,就不打扰两位自问前程了。不过大家一场相逢总是缘分,这里有一点小小心意,如果两位不嫌弃的话还请收下。”说罢径直看着那个瘦哥哥。

此时却听见那个胖妹妹那个颇有穿透力的声音响起:“久闻上都城一线牵聚贤纳才的大名,原来都是虚的。我看你们的雅量也不过如此,也是喜欢拿些小钱就打发人走的那类人。”她的声音格外尖利,吴问景只觉得耳朵里微微发痒。

“我们都是一片好心。原来两位是有心前来投奔,恕我直言,从刚才的情况还真不能看出你们有着投奔一线牵的诚意,这也让我们为难啊。”施骊诚恳地说。

那个牙尖嘴利的胖妹妹一时语塞,倒是那个胖哥哥有点沉不住气了,只见他麻利地扯下包裹着手中物件的包袱里,从琴的下面抽出来又一个用布包着的长条形物件,飞快地打开。吴问景的眼睛微微一动,只见他抽出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宝刀。施骊见状脸色一变,珠儿的小脸顿时吓得煞白。

只听那哥哥道:“我们兄妹真心投奔,其心日月可鉴,如果骊姬不相信,且让我用一只右臂来换取你的信任。”说罢举刀欲砍。此时,明处暗处的紫衣卫们早已做好了出手的准备,若是这来历不明的汉子有一点对那美人不利的地方,他们定是要出手干涉的。一时间院子里气息涌动,隔了几条街、骑着马正往这个旅馆赶来的将军府的高手们都感到了这股异动,不禁一凛,纷纷提高了警惕。

站在院子高处的李解从这纷繁的气息中感到了某种奇异之处,心中略为踌躇。

就在这无妄的血光要笼罩这间小屋的当口,只听得浅浅一笑,施骊明艳的笑脸仿佛鲜花绽放于瓦砾之上,让在场的众人都微微吃了一惊。只听她朱唇微启,道:“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它的去留,不由你的决定。不过是为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所谓信任,你竟然愿意舍弃父母的赠予之物,这样的轻率之人,怎么能让人信任呢。”那哥哥听言,勇气顿时如潮水一般退去了,拿刀的手无力地垂下,随即跌坐在凳子上。

就在众人送了一口气的当口,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声音。初听像小溪呜咽,再一听如同清风穿过孔穴,四处一看,众人愕然。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那个看上去颇有几分嚣张与强硬的妹妹居然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暗自抽泣,泪流满面,那水声也好,风声也罢,其实都是这个胖歌姬悲伤的哭声。她的哭声里含着无底的悲哀,众人皆动容,就连紫衣卫们都一时呆住了。

短短的一柱香功夫,就听到这个性格多变的奇女子如鸟的欢愉之声和如水的悲切之声,犹如冰火之两极。施骊只觉得眼界大开,对这对毫不掩饰真性情的奇异兄妹顿时多了几分好感。待那胖歌姬的哭声终于快要止住,只还剩下几点绕梁的水滴余音之时,施骊走了过去,送上一方干净的棉布帕,柔声劝道:“小妹妹别哭了,我说了不要你哥哥的手臂,并不是说就不收留你们啊。外面的车队已经准备好了,我们马上要走了,这是事先就安排好的,不容有失。你快说说你想我帮你做些什么,晚了怕是就来不及了。”

那胖歌姬听言,收住了最后的几点呜咽之音,与她的哥哥对视了一眼,用还带着几缕鼻音的婉转声音道:“小女名叫卫三娘,和哥哥二郎从小在须臾海边长大。我们的父亲是须臾将军的家将,很早就过世了。母亲曾经是上都城的歌姬。小女自幼跟母亲苦学音律,对此也颇有心得。哥哥从父亲习武,也小有身手。去年母亲去世之后,我们兄妹就决定离开须臾海,回到母亲的家乡上都去。不料一路遭遇十分坎坷,在窘迫之中无奈,只能靠小女子在酒楼茶肆卖唱为生。本以为可以略微赚得薄财,可惜小女子被母亲赞有黄莺出谷之声,音色之美不输给上都花明楼的头牌歌姬,音律之精不输给景王宫的乐官。无奈世人却多偏重美貌,不重音律,一路以来颇为艰难。

昨天在酒楼的一幕相信骊姬也看到了,连大名鼎鼎的遥新将军都是这样的俗人。不过骊姬的名声我们一路以来素有耳闻,骊姬用人,只问本领,不问出处,如果能够在一线牵效力,对一线牵来讲也是一桩好事。”

卫二郎连忙补充道:“我可以为一线牵看家护院,骊姬也不用再受制于紫衣卫了。”施骊听言,心中已经大概有了主意,她与吴问景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道:“一线牵的确很需要一位有才华的乐师,我想三娘是可以去试一下的。二郎自然也应该陪着妹妹。只是我们现在都要往建州去,不如你们兄妹且去上都等我们,到上都北市的月圆巷去,那里自然有人招呼你们。”

卫三娘听了,脸上最后一抹强装出来的漠然与骄矜也消失了,她兴奋地点了点头,和哥哥相视大笑。从她开心的样子来看,与一般豆蔻年华的少女并无二致。吴问景适时地递上一个钱囊道:“里面的银子应该够你们在上都几个月的用度,就当是预支你们的工钱吧。”卫二郎忙不迭地接过钱囊放好,随即又想跪下来给两人磕头,被吴问景一把拦下了。

卫家兄妹当即就决定往上都动身,再也不想在这个伤心小城久留。吴问景让翠儿收拾了几件衣服给他们,又递上一个信封,道:“这里面有我的亲笔书信,以此为凭,月圆巷的管事会给你们好的安排的。”并对着卫二郎特别叮嘱了几句,这才放心放他们南下。

经过这一通折腾,寄园的车队也整理好,不急不徐地出了客栈的院门,只等穿过遥新主要的大街,出了北门,走上十几里地,便是信州的地界了。施骊的心中一片欢喜。虽然一出客栈,就看到列成整齐大队的遥新军,她也只是微微一愣,心里的欢愉也不曾减少半分。这个遥新将军虽然在这个小城里一手遮天,但总不至于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吧。果然,这些士兵在统领的带领下,一直护送着这列普通的车队通过大街。眼看要到北门了,那站在门旁着一袭华服、做恭敬送客状的温文尔雅的少年身上,哪里还有昨晚那个怪诞的尖嗓子男的半分影子。

这场面上行走的人可不就是最出色的演员吗?施骊这样想着,也调动了自己的表演细胞,下车恭敬地与他道别。很快,这列小小的车队就把遥新小城甩在了身后。

无论是心思早飘得比车队还快的施骊,还是有点心不在焉的吴问景,甚至是一直保持着警惕之心的紫衣卫都尉李解,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就在遥新小城的城墙上,一对男女正望着他们的马车卷起的尘土,满怀怨恨。

只听那个娇小的女子用跟她美艳脸庞极不相称的恶毒声音说道:“遥新将军不是最忠于王室吗,为何有意违背明贵妃的旨意,还大张旗鼓地恭送这个贱人!简直是刻意与我们为敌。”说这话的正是琼华夫人。眼看着施骊坏了她和主人的一桩桩好事,还从她那里挖走了封十五郎这个摇钱树,这新仇旧恨让她的眼睛里就要喷出火来。

答她的话的是一个无比壮硕的黑脸汉子,只听他道:“遥新将军是个老谋深算之辈,我看他未必是直接与明妃对立,而是要试探源派和潜派的实力与底线。我们暂不理会他。等施骊一入信州,正好有一个天赐的好地方,我们的人就动手将其解决,然后赖到信州侯的头上,还怕那个老匹夫不乖乖前来投靠。”

琼华夫人听了,冷冷说道:“那个贱人的头还是漂亮的,让他们不要伤到她的脸,一定要留给我。”饶是那汉子再铁石心肠,听了这话也不禁心中一凛,而身边的这个美人说了这话,才望着那消失在远方的车队,露出了几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