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体贴

第二天第一二节是语文课,班主任照例是照本宣科,池素在下面听得眼皮直打架:昨晚她一直在琢磨还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前世她在魔都读大学,大城市信息灵通,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同学们口中的各种发家史,最简单的一种赚钱道理就是利用信息不对称。比如说先知道某种市场利好消息然后先投资,但这种好事儿,普通老百姓就别想了。又或者投资金融市场,比如股票和期货市场,可池素自己的金融知识还够呛呢,她倒是有这个想法,却也不敢贸然下手。

池素隐约记得从前听杜彻提过杜家投资股市和期货的市场,也有一点印象,但她同时也记得,在自己大学还没退学前,国内的金融市场似乎出现过几次波动,那段时间,杜彻整日地在外忙碌,偶尔见到也都是黑着一张脸,动辄就对她发脾气。

好在她一向有做学生的本分,每天还是勤勤恳恳上课学习——她害怕杜彻掉课太多,还想着自己多学些期末好帮他补习。现在想来,前世杜家带来的富豪生活不过是烈火烹油,她最感激的是那一段糜烂混乱的日子里,她仍然没有丢掉的朴素的学习态度。

那个时候杜彻在校外租了房子,两人周末经常过去过两人世界。她总是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将小屋收拾得一尘不染,周末清早去购买最新鲜的菜回来精心烹调,杜彻胃不好,她就坚持给他煲粥,一百多个花样每天不重样。杜彻平时都在忙自己的公司,经常翘课,甚至几个月都不去上课。那个时候大学老师大多还比较朴素,不是几条烟几瓶酒就能搞定的,杜家出了江州市,在魔都这个大城市里,也显得不是那么神通广大了。于是每次期末前,池素只给自己留很少时间,大部分时候都在给杜彻补课。

现在回想起来,池素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全方位包干的保姆,任劳任怨,完全免费。她曾经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她曾经以为爱就是奉献,就是毫无保留地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光亮。她曾经这样愚蠢,愚蠢到被丈夫夺取性命的那一刻,才意识到,如果一份爱只是单方面的付出,那根本就是一个人的自以为是和一厢情愿。而婚姻并非一个男人能给一个女人的最佳回报——没有真心的婚姻只不过是冰冷的躯壳……

“嘿,有没有想法?”发呆回想的池素被人一巴掌拍在肩上,打断了思绪。

杜彻悄悄指了指讲台上唾沫横飞的班主任,小声说:“就是那个交流项目。”

池素方才一直没有听,微囧了一下,也小声问:“刚才没听清楚。”

杜彻脸上绽放出一个“没看出来啊你”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少年清秀的面庞顿时生动起来,他伸出修长的食指在桌子底轻快地敲了敲池素的手:“优等生也会开小差嘞,被我捉到——了!”这个时候港台剧武侠剧正在大陆热播,喜欢赶时髦的学生们多多少少都会学上几句港台腔,而杜彻的语调听上去特别有那种醇厚的韵律和腔调,据他自己说,是跟着宋家在香港的亲戚学的纯正港腔。

杜彻的母亲宋兰出身江州市江北老牌望族宋家,据说是曾经在法租界里开着多家工厂,身为法国人座上宾的大资本家,祖上还和湖广总督张之洞沾亲带故的,后来新中国又果断两边都站队,依旧屹立不倒。人才辈出的宋家如今也是政商两界都有人,当初家族分出去几支,听说现在也在港台、马来西亚等地经营很是兴隆。所以前世,杜彻总是能拿出本市最新的舶来品,有时候就连见多识广的官家女乔一鸣也没有见过。

池素记得自己上辈子曾经特别迷恋杜彻这样的腔调,他那磁性又带些风流不羁的神情,再加上少年清秀精致的容貌,以及独一无二的生活派头,实在是很容易引得涉世不深的少女又好奇又心痒。

这一世再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池素的本能反应仍然是心底微微一颤,好在她还没完全从沉思中“醒”过来,于是她木着一张脸,低声道:“什么交流项目?”

眼看打铃下课,班主任也啰嗦完了,杜彻这才把声音放出来一些:“下个学期初,咱们学校有个去美国两个月的交流项目,过去住在那边的美国家庭里,在那边的高中上学,每个年级有两个名额。”

池素眼睛一亮:“什么条件?”

杜彻脸上的笑容也变大了:“就知道你会感兴趣。”说着他将一张纸推过来:“呢,我都给你记了,简单来说就是按成绩,上个学期期末成绩占30%,这个学期期末占40%,另外还要参加一个额外的英语选拔考试,也占30%,还有几个额外附加条件。”

他凑得很近,说话时候会有一丝热气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声音醇厚低柔,神情认真,按理说以他的成绩,这样的机会基本别想,而他还这样仔细地记录下来,那真的只能解释成为了池素了,这样的动作,不能说不体贴。如果池素还是曾经那个心思细腻婉转的少女,此刻只怕早就脸红了。

是啊,若不是他事事都显得这么温柔体贴,她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跳进他给的美梦里面,直到飞蛾扑火?

她记得从前冬天她容易冻手,高三的时候,他每隔两节课都会为她换一次水瓶里的热水让她捂手,还隔三差五叫她去他家喝清炖鸡汤补身体。

池素扫了一遍条件,直视他:“这条件我都满足,我想试试。”

“还有一个条件,老班口头说的,”杜彻抬起头,目光关切而怜惜地看着表情平静又坚韧的少女,语气轻柔,仿佛害怕惊扰到她,“参加这个项目还需要一部分存款保证金和生活费用,可能需要上千块的花销。”

他以为池素会陷入那种他熟悉的神情:微皱眉头,紧抿嘴唇,白净的小脸皱成一团,十分可爱。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家境不好,而他也记得从小母亲宋兰对自己的言传身教。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才十来岁,母亲宋兰衣着端庄地坐在沙发上,通身都是贵妇人的派头。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低着头的少女。那名少女生的很美,他直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她雪白修长的脖子带着天鹅一般的弧度,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眼里带着小兔一般的惊恐,显得又清纯又无辜,她满脸是泪,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宋兰宝蓝色的进口呢绒长裙,嘴唇上下颤抖着祈求:“求求你,求求你,别把我赶走,我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我妈只有我这一个指望了,求求你……”

宋兰伸手在水晶烟灰缸里轻轻弹了弹手里的薄荷女士烟,扯出一个冷笑:“现在知道害怕了?你也晓得你这个大学生来得不容易!要不是我爸,就凭你也能考上?哼——”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爸为了我花了不少心血,求求你,求你看在爸的面子上……”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少女粉嫩的脸颊上,她痛呼一声,伸手捂住吃痛的右脸,脸上赫然出现一只鲜红的掌印来。少女看向宋兰的眼光里闪过一丝怨毒,随即又恢复成之前楚楚可怜的模样,垂下头只是哭泣。

“爸不是你这个野种能随便叫的!”宋兰高扬起下巴看她,“这一巴掌,是代我早逝的娘,赏给你妈那个无耻贱人的!叫她勾引别人的丈夫!未婚先孕,哼,活该!想进我宋家的大门,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脸面!”

少女的头埋得更低了。

宋兰见她这毫无反抗能力的模样,满意地嗤笑了一声:“人家都说女儿像妈,还真是没说错。这当妈的勾引别人丈夫,当女儿的一样不要脸!呦,仗着自己是大学生了,背地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别以为他每周去接你我不知道!知道你爱吃的葡国鸡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全江州只有一家餐厅能做葡国鸡,那家餐厅就是我的嫁妆!”

说着她更是提高了声量:“你以为对着爸哭两句,他帮你进了大学,你就洗白了出身,能进入宋家做大小姐了?做梦!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们杜家是靠着我们宋家才发迹的!他杜承在外头的那些风光,多少也是看着我们宋家的面子。离了宋家,他屁都不是!你以为他会为了你这个小妖精就跟我离婚?”

这时一直在一旁不敢出声的杜家男主人杜承,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小兰,要不今天你先歇歇,你看都这个点了,爸还让咱们过去……”

“你给我闭嘴!”宋兰闻言更是火冒三丈:“你握着我的嫁妆做名菜讨好这个小贱人,还供她奢侈花销的生活,隔三差五带她出去偷偷摸摸地私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平时在外人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往来不是富商就是高官的杜大老板,此时只能半坐在沙发一角不敢讲话,只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杜彻坐在沙发的另一角,被浓郁的烟味熏久了,忍不住想要咳嗽,但他忍住了。原本全家人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外公家参加每周末的聚会,可这个少女突然闯了进来,立刻就让宋兰火冒三丈。他只能隐约猜到,她就是这些日子以来,宋兰口口声声的那个“贱人”。虽然他觉得很不舒服,但是习惯告诉他,现在母亲正在盛怒,最好谁也别惹到她,否则就算是平时看似一家之主的父亲,也经不住她的滔天怒火。

杜家最大的话事人,一直都是宋兰。

可跪着的少女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低声抽泣着喃喃道:“求你了,放过我,我也在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也不会再去找爸——不去找宋伯伯了。”

宋兰高昂的脖子像是战胜的女王一般:“放过你?然后再给你机会在江州打着我爸的旗号招摇撞骗被人当成宋家小姐恭维?做梦!我告诉你,这个学你也别想上了。从今往后,你就给我回你家乡那个山里穷疙瘩村去,彻底滚出江州市!”

一直谦卑姿态的少女终于忍不住了,她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单手直指宋兰:“宋兰我告诉你!你别太赶尽杀绝了!爸心里一直觉得亏欠我们母女,他不会让你就这么得逞的!我现在就去找他,他一定会帮我!”

宋兰听了只是冷笑一声:“你还不知道吧,这次为了你的事,爸气得发了脑溢血,现在好不容易醒过来,容姨早就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照看起来了,你就是插上翅膀也见不到他。等他出院想起你来,你的学籍早就没了。他虽然你们母女两个贱人,但我这个大女儿在他心里从来是最有分量的。你说,他还能不能来救你?”

少女两眼充满怒火,气冲冲地对她吼道:“宋兰,你凭什么得意?除了宋家大小姐的身份,你哪点比得上我?当年要不是爸帮你,你连高中都毕不了业!”

宋兰漫不经心地抽了口烟,将带着薄荷味的烟丝缓缓吐出来,一个一个的烟圈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她的声音在其中清晰而尖利:“像我这样的身份,根本用不着什么能力。我只需要付出该有的代价,去使用那些有能力的人,这就足够了。至于你,显然还掂不清自己的分量。你就连卖给我用,都不配!”

……

杜彻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他们没有去外公家聚餐,也没有去医院看外公。

他的父亲杜承仍然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他的母亲几番较量,叫那个美貌如花的少女颤抖着身子从他家装修豪华精美的大屋里失魂落魄地离开。

夕阳的余晖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金色的光影,宋兰翘着腿,足上细颈子的银色高跟鞋轻轻晃动。

她看上去红光满面,心情好极了,叫佣人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她抿了一小口,笑着对坐在一旁沉默的儿子道:“今天你都看到了,对这种暗地里算计你的贱人,绝对不要手软。当初让她认了你外公,是用来恶心你那个满是私心的新外婆,谁晓得倒让她惦记起你爸来了,还想学正派小姐派头,嫁进来做富家太太。妈妈只是动动小指头,就弄坏了她的名声,又让她丢了学籍,以后她的前途就算完了,最多回那个小县城里,随便嫁个老男人,再也不会跑到我面前坏心情。”

说着她看了一眼灰头土脸的杜承,继续道:“你要记住,我们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凡事不需要亲力亲为,只需要懂得善于利用别人。尤其是那些有才能的穷人。他们什么都没有,最好收买,只需要看准他要什么,施舍那么一点点,态度再好些,他就会死心塌地地为你做事。不过你也要记着,别把他们的胃口养大了,如果他们肖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忘记了自己就是给人卖命干活的,那就得利落地收拾他们。”

……

杜彻蓦地收回思绪,对着面前文静的同桌露出一个自己最为满意的微笑:“你别担心,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