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刹那枯荣

秦国上将王翦有个儿子,叫王贲。

王贲一直想上前线,他爹怕绝后,不干。

于是儿子迅速给爹生了个孙子,爹才放手让儿子拼命。

原本是爹带儿子见世面,事实是儿子让爹开了眼。

王贲率先突破北边防线,把李牧原有的宿将精锐打得七零八落。

一入战阵猛虎出林,老爹跟在后面的作用是收拾残兵和清理战场。

赵嘉率宗族逃出邯郸城不过数日,王贲就杀到王城之下。

这一次,蛰伏城中的影将军跟驰骋疆场的少将军来了一场无懈可击的里应外合。

赵嘉跑了,赵迁从废墟里站了起来。

郭开问他降不降?

他说:不降。

郭开问他如何守?

他说:用命。

郭开问是否值得?

他说:秦人进城,也会没命!

他对着残垣断壁的城池和贫饿交加的赵人声嘶力竭地呼喊——

他们会杀光我们的男人!**我们的女人!奴役我们的孩子!

要么生,要么死,没有降!

不管那一刻的话有多振奋人心,也不管赵国的男人们有多想流尽最后一滴血,两个初出茅庐的秦国小将很快把这一腔热血化成一滩泡影。

王贲先派使臣劝降,传达了秦军意思——

你降,是为天下大局苍生大义;你不降,是鼠目寸光咎由自取。

赵迁回了七个字:放你娘的狗屁!

影将军顺势在全城散播和谈失败的消息,重点是秦军的承诺和赵迁的固执。

秦军承诺有三:一,大军不入城;二,调拨粮食赈灾;三,绝不**掳掠。

这三点承诺只有一个要求:赵迁交出王玺,换个地方住。

谈崩的消息放出之后,城里的小说家们开始陆续讲韩都的情景。

不过两日,半数城民都知道秦人没屠新郑,韩国人也过得蛮好。

最后,民意归结为:赵迁为了自己的王位,骗全城人卖命呢!

“他要是为了赵国,为什么要杀李牧?他就是怕死了没垫背的才拉我们陪葬呢!”

舆论铺垫好,就开始策反。

他嘴笨,脑子不笨,给郭开写了七个字。

“降则荣,不降则死。”

迎风傲立的墙头老草,义正辞严地骂了秦国小半个时辰,哭倒在地。

“先王啊,我是赵国的罪人!可是满城百姓啊!郭开不能为一己忠名害了几万人命啊!”

为什么老狐狸不直接投秦,反倒先到赵迁那里尽忠呢?

贪心呗,贪财又贪名,当然得又忠于故国又心怀二主啰!

抓赵迁,郭开不干,正好影将军在赵国还没有一件值得称道的功劳,成交!

兵临城下第三日夜,大雪。

王贲亲笔下战书,书曰:“赵王好生吃喝,明日我来攻城。”

接到战书后,赵迁很平静,反正都要死,早一点晚一点无所谓,只是……

他望向狐奴,小姑娘跪在他身边,好奇地探头看那书上的字。

她不识多少书,眨着眼睛问:“这个是‘生’字吗?秦国人要给生路?”

赵迁苦笑,抚着狐奴的小腹,那里他的孩子不知是否已经成形。

“你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了。”

“回青云阁去。”

“为什么要回去?”

“回头才有生路。”

“那陛下也回头。”

“我回不去。”

“那我也不回去。”

赵迁怔住,他想起韩仓,若没有遇见过韩卿,或许该给狐奴一个王后的名分。

“来人,逐出宫。”

卫士进来拖狐奴走,赵迁别过头又忍不住追上去。

“好好活着,保得住孩子最好,保不住就保你自己。”

狐奴哭了,死命扑了回来。

赵迁为什么不适合当个王,该多情的时候无情,该绝情的时候滥情。

他跟狐奴推推拽拽的时间里,近身宿卫换了血。

狐奴最后一次被推出,跌在一个陌生人怀里。

陌生人一掌拍晕女孩,再一剑封掉女孩身旁卫士的喉。

他半面伤残,不喜欢自报家门,更讨厌多说废话。

数月前短暂的王城卫士生涯让他对这里轻车熟路,两个手势对身后另三位陌生的“带剑卫士”发下命令。

一人制住赵迁,堵住还没来得及出口的“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另一个人转入书房隔间去寻符玺,还有一个守在门口。

秦国影将军登上赵国王座,拿起赵王的笔写投降的诏书。

他文采跟表哥不相上下,一般烂,所以赵国的降书可简单。

“不胜,请降。”

四字写完,右副已经把符玺令押到。

那人也是有骨气,宁死不交玉玺,所以他就死了。

右副从死人手里夺了玉玺,往那墨迹未干的投降书上一盖。

左副扒了近卫的腰牌,揣了那请降书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他当日奉秦王令组建暗军的时候,选人都是万里挑一。

选人标准也随他自己定,精通多国语言文字,是必备条件之一。

那左副一路畅通无阻过了宫防,到达城门。

恰好相邦郭开犒军巡营,那投降诏书一宣示,郭开就哭了。

相邦带头一哭,谁还会怀疑诏书有问题?于是守将守军们都开始哭。

夜半,雪正浓,千门万户睡梦中。

城门大开,三军悲恸。

王贲带兵入城,王宫守卫疯了:没见打仗的动静,这是……见鬼了?

“你们赵王,降了,不知道啊?”

“我王誓不言降,休得胡言!我等宁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忌儿在王座上剥栗子,等王贲的时间有点长,总得找点事打发时间。

栗子壳小山一样堆了起来,他都快吃饱了,最外层的宫防终于有动静了。

他打了一个饱嗝,拽着赵迁往出走,站到殿外高台一声大吼——

“赵王已束手就擒,尔等还不缴械?!”

好么,王都给捉了,还打个什么劲儿啊?!

有人悲愤地嚎啕大哭,有人失望地丢盔弃甲,也有人仓皇保命,还有人自刎殉国。

最后一场王城保卫战,原应轰轰烈烈,可惜没开始就结束了。

第二日光明再临,邯郸人开门就看见满大街的秦军。

城里人战战兢兢过了几天,传闻中的屠城并没有发生。

生活还是原样,打铁磨面找食,只是哄娃多了个理由:再闹扔出去喂秦狗!

幸存的邯郸人大部分活了下去,要是全部死绝了,秦王哪还能找着二十几年前的仇人?

平民的幸运就在于没了国不等于没了家,赵迁就不一样。

被俘以后,他就绝食。

那份假降书不作数,王贲想要他亲自写一份,也就是当面降一个。

他不,沉默地维持最后一丝尊严。

狐奴依然在身侧,亭亭玉立,蔷薇花一般。

那一君一妾恰如静观山崩的两叶微草,甚无力却又甚无畏。

此情此景王贲至死难忘,主要原因可能是那女孩长得太过好看。

他觉得在漂亮姑娘面前不能太粗鲁,于是一挥手将赵国旧臣全都请到殿前。

军中大嗓门再念了一遍陈词滥调的劝降书。

赵迁依然沉默,慷慨赴死难,摇尾乞怜更折磨。

王贲谨记爹的教诲,好脾气跟赵迁熬,没熬赢。

他大踏步走过去,铠甲铿锵作响,佩剑鞘中嘶鸣。

郭开噗通一跪:“无伤我王!”

犹如滴水开闸,殿中人都有了见风使舵的体面理由:无伤我王!

赵迁,亡国之君,成为旧臣向新主乞怜的垫脚石。

贪生的陆续屈膝,宁死的自行了断,或死或跪,只剩赵迁岿然如山。

王贲耐心耗尽,面子给足还不识抬举,一脚踢下去算了。

将军移步,侍女动裾,狐奴拔出头钗挡住王贲的路。

清清瘦瘦的姑娘,穿着雪裘衣,像一只没换奶毛的小白狐狸。

王贲一把就卸了那银钗,狐奴愣了,愣完又捏了一双拳。

还钗,卸钗,再还,再卸……

可怜的小姑娘被耍得团团转,着急得眼睛里下了好大一场雨。

赵迁一把将狐奴护到身后:“我还没死呢!”

嗯,还有点男人味,不算埋汰姑娘。

王贲踮起脚偷看一眼,狐奴紧贴着赵迁后背缩了缩脖子。

他想让小妹妹见识一下真男人,那爪子还没落上赵迁肩膀,他深谋远虑的老爹就上殿了。

咸阳宫里,王贲见过影将军一脚把韩国公主踢下去,那姿势真是好看又潇洒。

老爹的到来,预想中一飞腿踢跪赵迁的画面就永远没了实现的机会。

王翦恭恭敬敬地给赵迁行了臣礼,郑重嘱咐儿子和诸将以礼相待。

至于狐奴,念她重情重义,王翦允她留在赵迁身边。

王贲非常不开心:“他还没降呢?就这么算了啊?!”

王翦白了儿子一眼:“该受降的是秦王,又不是你。”

这句话对王贲的效用不到三个时辰,夜里特别难熬。

赵迁被关在宫里,可是那富丽堂皇的囚舍里也有姑娘陪。

王贲破天荒起床巡夜,看见小狐奴的身影在灯花里摇。

秦王说要赵迁,又没说要她……

这么想着他就把小姑娘巡上了肩,扛着就跑没人敢拦。

爹敢。

儿子傻眼:“爹你看,你新儿媳妇好不好看?!”

爹的脸色很不好看:“信不信老子把你骟了!”

“不信,我可是你儿子!”

“我有孙子了!”

……

王贲在错误的时候干了错误的事,倒霉的是,干了第二遍。

进驻邯郸,他夜夜失眠,只好拉了少时的小伙伴一起看天。

天上没什么好看,月亮还没有圆。

王贲问:“想你女人不?”

忌红脸,怎么可能不想?

有事干不在意,闲下来想得要命,尤其是现在大事完毕全身放空,一闭眼就是棠棣娇滴滴的小****和白花花的大胸脯。

忌的毛病是想什么都不会说出来,所以王贲半夜都在自言自语。

“我爹要抱孙子,我就找了个女人。原本觉着女人就那回事,现在觉着不是那么回事。”

后来王贲觉得喋喋不休地说女人很没出息,就开始考验兄弟的本事。

“绕过千人防卫算什么?我们还万人阵中取上将首级呢!你要是能悄无声音弄个人出来,我才服气!”

忌望向关押赵迁的地方,王翦为防儿子,调动军中精锐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密不透风。

他不想媳妇了,开始琢磨怎么把赵迁的小媳妇偷出来。

扫视一圈找到死角,寝宫旁边有棵大松树,树上能藏人,树下好遁形。

他顺着树枝窜上屋顶,撬窗溜进去,躲上房梁。

两个人熟睡,赵迁抱了狐奴在怀里,很难分开。

他等了很久不见动静,就跳下来开了窗,而后躲到窗后阴影里。

冷风入户,狐奴醒了,悄悄起身去关窗,窗一关上就遭了殃。

这是忌第二回偷姑娘,狐奴比冰蚕轻得多,踩树枝踏房檐不费半点力气。

王贲笑得眼睛都没了:“哎呀呀,兄弟好本事!服了服了!”

他把小狐奴接在怀里,轻轻地柔柔地,好怕自己把她碰碎了。

“真好看,她怎么这么好看?”

忌觉得王贲眼瞎:哪里好看?没我媳妇一半好看!

好不好看他都不好多看,只能往远看,不巧,远处是王翦。

王翦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俩兔崽子!

最后,王翦饶了人家的崽儿,拿自家崽儿立了个军威。

忌儿是从犯,人畜不惊地把姑娘送回去,罚点钱就不过多追究。

主犯王贲就没这么好运,当众挨了几十鞭子,还被关了禁闭。

王翦也有苦衷,成千上万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女孩子们难免出事。

淫辱乃至奸杀每日都有上报,青云阁更是被高爵的将军们逛了个遍。

不见血难以压邪气,打了自己儿子,才好向下属开刀,比如羌瘣。

羌瘣一直对姑娘们不太尊重,最后邯郸一战没打成也是火大。

他本来跟王贲约好攻城时间,一个从北门,一个从南门。

结果王贲跟熊忌一唱一和,提前在夜里入了城,可怜他蓄势待发准备攻城,转眼被告知城里已经全是自己人。

他憋得发慌就找女人散火,不小心弄死了青云阁一个吹笛子的小姑娘。

这不,青云阁主带着尸体在王翦帅帐前哭,全城女人都在披麻戴孝。

这事棘手,羌瘣的军衔和爵位都太高,在杨端和死后,便仅次于王翦。

王翦想着先押了请示秦王如何处置,一则平众怒,二则肃军纪。

可是羌瘣手下的人不好办,平了众怒,起了怨火,得不偿失。

正好先打了自己儿子再押禁羌瘣,顺理成章,几方都不得罪。

杀鸡儆猴服了众却没有服儿子。

“我他妈什么都没干?!”

“你干了还得了?!再有下次,你这军功,我就不给你报了!”

军功比姑娘重要得多,王贲终于消停,生怕老爹瞒报他的战绩。

举贤不避亲,王翦没有亏待儿子,也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后起之秀。

他上下打量右丞相的长子,深深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昌平君亲生。

那样一个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怎生出这么个天狼崽儿?

“听说,你擒过韩王?”

“嗯。”

“这次,又擒了赵王?”

“嗯。”

“师从何处?”

“鬼谷。”

王翦再次深深皱眉:鬼谷以斗嘴闻名,怎会教出个斗殴的绝顶高手?

“哦……有文有武,有勇有谋……你师父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呸,鲁仲连并不是个好师父,因为他的徒儿没一个正常人。

三弟子情窦不点自开投怀送抱的姑娘多如东海,但是娶妻好贵不如省钱敛财。

二弟子成婚最早,但都承蒙秦王指婚爹说娘教,最后全靠媳妇轻拢慢捻抹复挑。

大弟子官居秦国国尉,无妻无妾无媵侍,半个暖床的活物都没找到。

入夜燕居,后庭漆黑一片。

房门被一脚踹开,不速客袍袖生风往床边蹿,得像只叼了食的山鹰。

砰砰砰——

蒙毅提着灯火追进来,只见满地散乱的书简,埋了两个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人。

“国尉好本事,文武双全。”

“误会……陛下恕罪……”

“不知者不怪罪。”

“陛下胸襟似海。”

“寡人岂止胸襟似海,全身上下都是海呢。”

国尉府后庭有一清池,春水夏荷秋萍冬雪,四季皆美。

秦王今夜心中甚美,美得忘情,美到失足,半个身子落进水里。

秋水没有消磨他的好心情,直到被尉缭摸黑摔了个狗啃泥。

“敲门都听不见!聋啊!”

“泡水都看不见!瞎啊!”

……

震天狮吼里,尉缭翻箱倒柜找衣裳。

秦王身形魁美,缭略显秀颀,秦王脱完他才勉强找了一身。

趁着秦王在帘内换衣,缭赶紧穿好外袍,埋怨蒙毅:“何不事先知会?让我这般难堪?”

“陛下看你,****何事?”

“那陛下是为何事?”

“你问陛下啊。”

陛下不悦,所以,不说。

“你除了会点将还会什么?!赐你这府邸就是给你个睡觉的地方啊?!这是你家!堂堂国尉,半点待客之道都没有!”

“可这半夜来的,多半不是客啊!”

“不是客是什么?”

“我……”

“寡人是贼?!”

“误会!”

秦王召蒙毅走:“既然人家说咱是贼,贼就得有贼道,还赖在这干什么?跑啊!”

“唉?究竟什么事?”

秦王头都不回,一句醋溜话在冷风里飘:“来你府里做贼啊!”

“糟了!”尉缭回身询问值夜官员:“是否有军报送来?”

“王翦将军有书,已经呈递给陛下了。”

“为何不报与我?”

“我正要通报,陛下说亲自给你送去。”

“书中何事?”

“绝密,我等不知。”

……

天亮以前,尉缭都在游魂,秦王也是。

上次秦王自作主张逼跑樊於期,事处理完两人就大吵一架。

“军令怎可绕过国尉?!你要当我是摆设那就撤了吧!”

尉缭不娶就是为了随时能抽身,一气之下拎包带剑又准备要跑。

秦王恨不能把他腿打折了,养只狗都比他听话,好不容易认罪赔礼平了闹剧,这次就想给他个惊喜,可惜只有惊没有喜。

军中事没法跟后宫说,她们大多不感兴趣,或者拣几句歌功颂德的话夸一夸。

比如郑姬,温柔佳人却不是解语花,对他兴奋的事多半不痛不痒微微一笑。

又比如王后,女中豪杰却只喜欢楚国风物,说其他的都心不在焉,更何况还没回来。

胡姬,胡舞艳绝却不大能听懂人话,唯一能无障碍交流时是在卧榻之上。

安陵,大龄初婚如狼似虎,去她宫中哪还能说知心话,不被榨成肉干就算幸运。

……

秦王想了一圈都没找到一个可心人,烦闷之极便在宫道上闲走。

或许信步择路,就能到最想去的地方。

宫殿廊桥在眼前模糊变幻,停步处白霜萧瑟冷月寒烟。

甘泉宫,一处伤心地。

暗自饮风许久,蓦然回首,月下形影相吊,独上渭水桥头。

明月皎皎,渭水汤汤。

一半江山入雄图,寂寞凭栏,独享霜天。

第二日,咸阳宫大朝。

秦王拂袖落座,众臣礼毕归位。

“昨夜有紧急军情来报,国尉宣示群臣,诸位一起商议。”

尉缭皱眉,你们昨夜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根本就没看到军报好吗?!

他忐忑不安地起身出列。

“诸位,王翦将军由井陉南下,取赵国三十余城,旬日前与羌瘣将军合兵。”尉缭把话说得特别慢,停顿特别长,暗中观察着秦王的表情:“今,邯郸城破,赵王已降。赵国并入大秦版图,其遗民土地如何处置,还请诸位谏言献策。”

群臣振奋,百官欢呼:“贺喜我王!”

尉缭不敢笑,待看见蒙毅也在贺喜的时候才敢转头直视秦王。

秦王瞪着他,眼神对峙许久,二人再也绷不住,俱都大笑。

有了接收韩国的经验,对赵国的安排也相对轻松许多,很快就有决议。

政务:右丞相昌平君领治粟内史等赶赴邯郸,清理赵国府库税物。

军务:羌瘣先论罪削爵,再暗中赏功加衔,调离邯郸略取东阳;王翦陈兵邯郸,定土安民。

赵国宗室么?赵嘉带了几百人走,邯郸没剩几个,先就地羁押吧。

昌平君到邯郸,带了秦王巡游的消息。

王翦傻了:“才打下来,还乱着呢!”

昌平君笑:“那就看将军和我的本事!”

昌平君跟赵国相邦郭开对接政务,很快清理出赵国各大粮仓。

王翦一边派兵从柏人城运粮,一边就地没收官商私藏。

“这是家中私粮,你们怎可直接抢掠?”

“王者之兵,秋毫无犯。你们毁我家业夺我粟米,暴秦果真强盗!”

……

穷人被抢了粮会跟人拼命,富人被抢了粮会找人替他们拼命。

王翦听了很多恶心话平息了多场混乱之后给秦王列了个单子。

国都破了家里还剩这么多粮食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个富豪大户都是不忠不义不仁该下油锅炸个百八十遍的。

筹了粮,把粮掺了沙石派给女人和孩子,保证最饿的人有东西可以充饥。

城门一开,大批粮商涌入邯郸。

一个很奇怪的循环持续到第二年麦收。

粮商定的粮价很高,平民买不起,被征了粮食的富豪们纷纷买粮屯粮。

王翦依旧只向富商巨贾征粮赈济平民,粮被征了的富商又不得不买粮。

世上穷人永远是大多数,劫富济贫下手再狠,鼓掌的人也比喝倒彩的多。

其实秦国是不准商人买卖粮食,那些粮商里的秦人都是太仓令属下官商。

赵国富豪被坑得底朝天,有冤没处伸,只能自认倒霉。

如此,除了权贵偶尔会嚎秦人贪婪之外,平民很快安定,不闹也不骂了。

于是,王翦给秦王回书:邯郸安定,我王可放心来巡。

秦王大喜,命蒙毅筹备出巡事宜,国尉尉缭将破赵立功者名录交接与左丞相,或授爵升官、或贬斥夺爵,赏功罚罪的诏书很快就由秦廷下达到县里闾间。

王翦兵出太原,作为太原南大门的榆次,也是攻赵秦军的兵源地。

清河就在这里,她站在帝国孕育前的土地,感知战争带给庶民的冲击。

有人立功的,加爵赐钱,县伍表彰,亲朋相贺,就连生离死别的痛都能被喜悦冲淡。

临阵脱逃或杀敌不力的,名姓另列一榜,邻里唾弃,乡人嫌恶,永世不得抬头。

军中书信沿着车马不歇的驿路飞回故乡,乡人们都来找见多识广的盖聂爷爷念信。

清河跟忌哥哥学过秦字,又在赵国学过书,自告奋勇帮爷爷分点忧。

稚嫩的口吻能念出那些平平淡淡的字,还读不懂自己还未曾体会过的感情。

“邯郸米贵布贱,俺脾胃不太好,正好拿米换了几尺布,你给娃做件衣裳。”

“我爵位升到簪袅了,说是能授三顷田和三户宅呢!发下来没有啊?!”

“军里边选人驻守邯郸,俺犯难,留在邯郸就不用卖命了,可是不上前线,俺就杀不了敌,杀不了敌就挣不到爵,你说咋办?”

……

后来混得熟了,姑姑婶婶婆婆姐姐们开始放心让她代笔回书。

“邯郸冷不?甚时候能回来?娃断奶了,会走路了,会说话啦,会喊爹了呢……”

“不得了!发了发了,县尉都来了!授了三百亩,都是好地!你说开春种点啥好?对勒!母猪下崽了,一窝二十个,哎哟,可把俺高兴坏了!俺们的苦日子啊,到头啦!”

“人二狗挣了三百亩地,你呢,就一个公士!还问我要钱?!家里哪有钱?!想老娘卖了给你筹钱捏,你倒是立个功给老娘长个脸啊!”

……

这些话清河也不知道该怎么润色,便一字不落地全写了下来。

她们的牵挂思念,从笔尖流淌进一枚枚竹简,随着驿车辗转去到天那一边。

这些都是幸运儿,心里的话还能寄给思念的人。

雪花飘落,天地缟素,村外黄土新坟,陇上衰草残灯。

那一座座坟里,有全尸,有残骨,也有的,只剩一片血衣。

爵位最高的一位英雄,郡尉亲自送来了秦王的抚恤文书。

“忠勇无双”的溢美之词并非秦王亲笔,不过是军中众多奖励的荣誉之一。

英雄遗骨没有回家,一柄短剑携魂而归。

此刻悲恸而景仰的人不会知道,为国捐躯的英雄去得有多么委屈。

他便是那个奉命行刺赵嘉的人,剑锋指向了敌人却被同伴刺穿了咽喉。

影将军的一枚小小弃子,为了送另外两颗棋子到赵嘉身边。

清河看了空棺下葬,女人的哭声传得好远,坟畔衰黄的草叶都在微颤。

雪花飞落入领,她打了个寒战,低头看见系于腰侧的玉乌。

玉乌晶莹剔透,欲飞却不能飞,那位雪夫人飞出重围了吗?

她飞快往家里跑,像那白茫茫的雪地里,路过一只忽闪闪的雀儿。

茅檐低小,炉火微微,爷爷与盖聂爷爷咂着老酒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秦以斩首计功,齐也以斩首计功,为何秦愈强而齐愈衰?”

“齐国按人头给赏钱,赏的是一个人。秦国太贼,把爵位与土地绑在一起,军士功过跟家族荣辱拴一起,一个人在阵前打,一堆人在后方推,区别大着呢!”

“那你还留在贼地?”

“秦国免老啊,我这把年纪不用缴税打仗,安安静静养老,也挺好!”

“哎……我什么时候才能养老啊?!”

“养老嘛,老了就该养了呀!”

“我养了老,怎么养小啊?”

便是漫天风雪,便是千步之外,爷爷也能听到清河的脚步声。

那么轻盈,那么急促,那么渴望着履行一个未知结局的约定。

“爷爷!我们去邯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