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二章残兵

日寇华中派遣军下辖第二和第十一共两个军。

六月底,冈村中将的十一军率先从大别山南麓发动了进攻,陷皖南、寇赣北,沿长江两岸直逼武汉。

八月底,东久迩中将抓住守军防御上的失误,断然出兵大别山北麓,意图横跨大别山,直逼汉口,夺下攻略武汉的头功!

为此,他分兵两路:北路沿信潢线西进信阳,意图夺取平汉路,沿路南攻汉口;南路攻占富金山、商城,意图翻越大别山北麓坳口――小界岭,横扫麻城、黄陂,进逼汉口。

富金山下,十三师团被阻十昼夜,死伤过万;沙窝镇外,濑谷支队苦战月余,始终不能寸进;小界岭下,草场支队久攻不下,损失惨重。

北路日寇血战潢川十昼夜,终于十月十二日顺利攻占信阳城,罗卓英奉命将第三集团军布防于九里关、武胜关、平靖关、黄土关一带,逐次抵抗,而第十七军团军团长胡宗南抗令不遵,将其所辖七个师向西转移,退保南阳,以至平汉路正面门户大开……北路日寇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十月十五日,日寇开始沿平汉路及以西地区南进,军委会急令刚刚升任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的张自忠将军率部布防于经扶、宣化店、九里关,众将士浴血奋战,死死地拦住了日寇南下的步伐!

而于此同时,攻略长江两岸的第十一军在万家岭遭遇了惨败之后急欲雪耻,各部奋勇,战绩斐然:在长江北岸,第六师团连下蕲春、兰溪、浠水,于十月二十三日猛攻汉口东大门――黄陂;在长江南岸,第九师团和波田支队齐头并进,连克新阳、大冶、鄂城,也于十月二十三日进抵武昌南面!

其实,根据武汉外围战斗形势以及日寇于十月十二日登陆大亚湾进攻广州的情况,军委会早在十月十四日就做出了放弃武汉的决定,并电告第五战区和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调整部署,为总撤退做好准备。

至十月二十三日,汉口、武昌形势危机,军委会正式向武汉各参战部队下达了撤退命令。

直到此时,第二军的两路部队依旧被阻于大别山北麓,东久迩中将先入汉口的野心化为南柯一梦!

十月二十三日夜,小界岭上下依旧枪炮声震天,厮杀不休!

总撤退命令下来了,为何小界岭守军没有撤退?

原来,对于军委会的撤退命令,第五战区司令李长官并不认同,他坚持:我军如能多守一日,则日寇之痛苦困难便多一日,将有利于抗战之胜利!

他自然知道第三兵团各部已经死伤殆尽,但是,与日寇血战到最后一刻的决心没有丝毫动摇!

对此,委员长做出了让步,“……前线兵力,须尽量维持现在态势,至下星期二日即本月二十五日再行侯令转移!”

于是,二十三日夜,在无名山阵地上,李四维带着幸存的兄弟们冒着毒气、硝烟和枪林弹雨继续死扛着日寇的进攻!

十月十日以后,日寇的进攻稍缓。

但是,自十月十八日起,日寇的进攻又变得十分疯狂!

数日激战,迫击炮弹早已打光,少了迫击炮的支援,六十六团的减员更加严重,工兵连和特勤连先后补充了进来,到了今夜,补给连也把工作交给了迫击炮连,匆匆地上了阵地!

今夜,小鬼子的进攻已经弱了许多……六十六团已经到油尽灯枯的境地,丰田联队和辰巳大队何尝又不是强弩之末呢?

李四维趴在战壕边,戴着防毒面具,死死地盯着迷雾中幢幢的人影,麻木的左手死死地抓着枪托,酸痛的右手机械地拉动枪栓,“哗啦……”,左手食指扣下扳机,“砰……”,子弹怒吼着冲出枪膛,扑入迷雾之中。

并不巨大的后坐力却让李四维疲惫的身躯晃了晃,差点仰面跌倒。

龟儿的!

李四维勉强稳住了身形,又去拉枪栓,心中却满是苦涩,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吗?

六十六团算是完了!老子也快完了吧!

“哗啦……砰……哗啦……”

李四维机械地拉枪栓、扣扳机、拉枪栓……耳畔枪声、惨叫声震天,他恍若未闻;面前子弹横飞、烟尘四溅,他视而不见!

打回去!

把小鬼子打回去!

满心满脑子只剩了这一个念头!

“撤退!撤退……”

终于,烟雾中响起了惊惶的吼声,那是日语,但是李四维和一干兄弟都听得懂,郑三羊教的!

烟雾中,人影迅速远去,枪声渐消。

李四维浑身一松,缓缓地收起长枪,一转身,背靠着战壕壁缓缓地滑了下去,瘫坐在地,神色疲惫!

龟儿的,又能多活一段时间了!

李四维急忙摸出了皱巴巴的烟盒,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支烟来……劫后余生,他只想抽一支烟。

香烟已经压得扁平,李四维掏出来就往嘴里塞去,可是,触手之处,却是“猪鼻子”……防毒面具还没取下来呢!

“龟儿的,”靠坐在他身边的廖黑牛已经取了防毒面具,正在掏烟,瞥到这一幕,顿时哈哈大笑,随手摸出一包香烟朝他扬了扬,“你要是塞得进去,老子再给你一包!”

李四维摇了摇头,把烟塞回衣兜,轻轻地取下防毒面具,这才望着廖黑牛苦笑,“龟儿的,都打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找那么多烟干啥?”

说着,指了指他胀鼓鼓的衣兜。

“打成啥子样了?”廖黑牛一怔,紧紧地盯着李四维,“你龟儿又咋了?”

李四维瞪了他一眼,“给老子一包啊!”

廖黑牛顿时松了口气,呵呵一笑,爽快地把手中的那包烟递过来,“这就对了,还晓得要烟抽……李大炮还没怂!”

李四维也不跟他客气,一把抓过香烟,就往衣兜里塞,然后,掏出那支烟,点燃,狠狠地吸了起来,辛辣的热气吸入体内,顿觉精神一振。

伍若兰带着救护队匆匆钻进了战壕,十多个重伤员被简单的医治之后,迅速抬走了。

伍若兰和三个医护兵又忙着给轻伤员处理伤势……她们必须赶在小鬼子发动下次进攻之前完成这些工作!

“不行,”伍若兰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焦急而担忧,“你的伤口都感染了……”

李四维一惊,连忙起身,循声走了过去。

不远处,郑三羊靠坐在战壕里,神色疲惫,垂头不语。

伍若兰蹲在他身边,指着他腿上的伤,神色激动,“再这样,腿就保不住了,你也会没命的……”

“伍医生,”郑三羊缓缓地抬起头来,打断了伍若兰,神情淡然,“帮我换点药就好。”

“你!”伍若兰一怔,声音颤抖,“你……不要命啦?”

郑三羊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谁不想要命呢?但是,这一次,我绝不能再退缩!

“郑三羊,”李四维匆匆而来,狠狠地盯着他,面色阴沉,“给老子滚回去!”

“团长,”郑三羊一怔,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把受伤的左腿迈了出来,朝李四维走了一部,挤出满脸笑容,眉头却皱成了一团,“我……真的莫事!”

李四维一摆手,“莫给老子装,马上滚回去……这里不差你一个!”

“团长,”郑三羊浑身一震,眼眶红了,声音中已经带着哭腔,“不要赶我走!求你……不要赶我走!”

看到他的样子,李四维心中一软,“何苦呢?”

闻言,郑三羊松了口气,眼巴巴地望着李四维,“团长……我真不能走!”

李四维暗叹一声,洒然一笑,“算球了……不走就不走,战死总比病死体面!若兰,给郑参谋换药!”

“团长,”伍若兰拼命摇着头,泪光盈盈,“你会害死他的!”

李四维一怔,有些为难地望向了郑三羊,“三羊……”

看到李四维犹豫,郑三羊急了,一咬牙,“团长,我先给你说件事吧!”

李四维一怔,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郑三羊缓缓垂下了头,一声轻叹,声音中满是苦涩,“我跟你们说过,我是在淞沪战场上捡回了一条命,然后,伤愈之后被调到了你们旅……”

说着,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李四维,神色痛苦,“其实,哪里是捡回来的命啊……那一战,我临阵退缩了……是逃……”

李四维了然,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羊,不说了,不说了……哪个没有犯过错呢?”

“不,”郑三羊摇了摇了,泪珠无声地溢出了眼眶,抬起手,颤抖地指着自己的胸膛,“搁在心里咯着痛……生痛啊!我想把它掏出来……掏出来,才能安心!”

李四维静静地望着他,“好,你说,我听!”

伍若兰也静静地望着他,泪光盈盈……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是能感觉到郑三羊的愧疚和痛苦!

郑三羊胡乱地抹掉了眼泪,定了定神,缓缓地开了口,“我毕业于黄埔。在那里,我有两个挚友,我们一同入学,一起在校长面前宣誓,一起在校场上挥洒青春……后来,我们毕业了,在同一个连,三个昔日的挚友都成了见习少尉,义气风发,并肩战斗……淞沪的战斗打响之时,我们已经是营长了……我们跟着团长,怀着满腔热血开赴战场,可是,那里的战斗太惨烈了,不到一天,我们团就伤亡过半……趁着休战的间隙,我们三人聚到了一起,互相鼓励,商量对策……我们坚信最后的胜利必定属于我们!”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多了一丝缅怀的神色,紧接着,却是神色一黯,“可是,当战斗再次打响……小鬼子发射了毒气弹,转眼间,阵地上毒雾弥漫,那一刻,我慌了,怕了,捂着口鼻躲进了尸体堆里……很快,我听到了他们的喊杀声,可是,我腿软了,犹豫了,依旧躲在尸体堆里……最终,我没有冲出去……那是毒气啊!我是从北边逃过来的,我们的村子被小鬼子用毒气弹毁了……我真的害怕啊!等到小鬼子退了,我拼命地找着他们,他们的尸体在战壕外面……”

说着,郑三羊已然泪流满面,“我的同窗挚友啊……他们在和小鬼子拼死搏杀,而我却躲在尸体堆里……苟延残喘……”

“三羊,”李四维轻轻地叹了口气,“过去了,都过去了!”

郑三羊拼命地摇着头,“过不去……过不去啊,团长!那样的错误……永远都没法弥补了……”

“不,”李四维摇了摇头,“他们不会怪你,真的……我也遇到过很多那样的兄弟,有危险的时候,他们会冲在我前面,有生路的时候,他们会让我先走……”

“不一样的,”郑三羊摇着头,声音发苦,“不一样的……你可能不懂……”

李四维脸色一沉,“狗日的,你龟儿看不起老子!”

在一旁听得泪流满面的伍若兰顿时一愣,懵然地望着李四维。

郑三羊也怔住了,慌乱地解释着,“团长,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龟儿的,”李四维板着脸,狠狠地瞪着他,“你都说老子不懂了,不是看不起老子,是啥?是不是觉得老子傻?”

“这……”郑三羊涨红了脸,讷讷无语。

伍若兰连忙替郑三羊打抱不平,忿忿地瞪着李四维,“你这人咋这样?说翻脸就翻脸……”

李四维猛然扭头,狠狠地瞪向了她,“还有你,你是军医啊……在这里傻站着干啥?马上把他给老子送到后方去……要是没治好,老子唯你是问!”

李四维在这边突然大动肝火,众人都是一惊,纷纷望了过来……这是咋了?团长的脾气一向都很好啊!

伍若兰被骂得一愣,又气又委屈,泪光盈盈地望了李四维一眼,转身朝郑三羊吼了起来,“都怪你,都怪你……俺才不管你的破事,你受了伤,就得跟俺走!”

郑三羊望着伍若兰,满脸歉然歉然,“伍医生,我……”

两个救护队的兄弟连忙抬着担架靠了过来,伍若兰一瞪郑三羊,“拖拖拉拉的干啥?还想害俺挨骂!”

郑三羊一怔,连忙摇头,满脸尴尬。

郑三羊躺到了担架上,伍若兰气鼓鼓地带着医护队走了……李四维暗自松了口气。

“你龟儿也是,”廖黑牛轻轻地走了过来,“骂人家小姑娘干啥?想让三羊回去,你直接下命令就好了嘛!”

李四维轻轻地叹了口气,“下命令……他不会听!”

他……心里的伤比身上的伤更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