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解忧酒肆

次日黎明破晓。

浥轻尘收拾好行装,身背青冥剑匣,大步走出齐物漆园,向着梦蝶幽谷的外围走去。

浥轻尘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背着个琴匣,以薄纱蒙面,身姿婀娜,衣袂飘飞,却正是道隐无名的调皮侍女,弦思。

弦思一步三回头,十分不舍地望着齐物漆园,望着那翩飞彩蝶,望着这幽谷中的一切,挪不动脚步。

“你若不舍,不必勉强自己。”

浥轻尘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

弦思闻言一愣,随后鼻子一哼,一脸倔强地说道:“我?不舍?哼,笑话。大笨象把我关在这幽谷多年,我早就想出去透透气了,我会舍不得这里?”

浥轻尘摇了摇头,道:“你若真的舍得,便不会用灵符带走这里的东西了。要走,就该洒脱。”

弦思扬了扬手中的符咒,道:“我带走这里的东西,是不想把这些贵重物品留给大笨象。我伺候了他这么多年,临走总得捞点好处。如果不是我的灵符纳物术法不到家,没有办法容纳屋舍建筑,这个齐物漆园我都不想留给他。”

“当真?”浥轻尘问道。

“自然。”弦思秒回。

浥轻尘叹了口气,道:“那就请你前方带路吧。这梦蝶幽谷中阵法密布,若是没有专人引导,单凭我一人走出,怕是要非些功夫。”

弦思高看了浥轻尘一眼,道:“有眼光。”

说罢,便快步走到了浥轻尘的身前,道:“本姑娘脚程很快,你可要跟紧了。若是中途走丢了,本姑娘可不负责回头找。”

浥轻尘轻轻一笑,道:“你尽管走,不用挂心身后。”

弦思刚刚走出两步,突然再度停下脚步,回头指着浥轻尘说道:“你,走过来,不要走在我的身后,走在我的旁边。”

浥轻尘微微一愣,随后道:“为什么?你怕我在背后偷袭你?难道人与人之间连这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

弦思狡黠一笑,道:“大笨象说过,江湖险恶,千万不要把后背面向有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

浥轻尘无奈,只得走上前,与弦思肩并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那,走吧。”

弦思俏脸一扬,高高在上的得意一哼,踏步前行。

浥轻尘叹了口气,亦步亦趋赶忙跟上。

就这样,原本毫不相关的两个人组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开始了他们的传奇之旅。

而在梦蝶幽谷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之上,道隐无名静静地站在那里,凝望着山下渐行渐远的两个人,缓缓说道:

“弦思啊,你的一生,不应被我束缚在这里,我终究无法永远地守护你。你的未来,不在我的身边,而在这辽阔的武林。”

道隐无名飒然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的坟冢,为那无名的墓碑刻下了一个名字-祝兰泽。

“兰泽多芳草。这一山的青绿,该是你最好的归宿。”

道隐无名微微仰头,道:“为道门做出过牺牲的人,不会被历史遗忘的。我保证。”

那时山高风冷,艳阳却是初生。

梦蝶幽谷南方十里,有一个小镇,名为穆王镇。

之所以叫穆王镇,并非是这小镇之中存在一位姓穆的王爷,而是因为这个小镇以及周边的民众大多皆是穆族。

这些穆族民众不信道,不信佛,不信儒,他们有着自己的信仰,那个信仰便是穆王。

穆族并非中原土著,相传乃是古时中苗大战期间,为躲避战乱从南苗迁徙而来的流民所聚集形成。

故而相对于大多数中原人来说,这些穆族民众除了外貌衣着有所差异之外,生活习性也偏近南苗而非中原。

当然,多年的中原生活,也或多或少地改变了这些穆族民众许多的习惯,但信仰穆王的传统却是坚实难破。这一点,在这信仰重多的中原大地之上倒是显得甚是难得。

穆族虽然定居中原多年,但由于信仰与血脉封闭保护的原因,从未被中原彻底同化,至今仍保留着许多与中原格格不入的传统习惯。

禁食牛羊等头上生有犄角的牲畜,便是一个特别传统。

这一特别的禁忌,来源于穆族的传统信仰。

相传,那位倍受穆族民宗信奉的穆王便是一位头上生角的神灵,所以信仰穆王的穆族便由此不再宰食所有头上生角的牲畜。

不仅如此,穆族还常常找来一些健壮的牛羊作为祭祀的神明,用来举行大型的傩舞大典。

所以牛羊之类,对于穆族来说,重要性堪比神明。

但是相对而言,外来的文化与本土文明在碰撞之中总是容易擦出火花。

对穆王镇上的居民来讲,也是同样。

一个名为解忧酒肆的驿馆开设,打破了小镇的宁静,也打破了小镇上各民族之间的相对平衡。

穆王镇身处管道旁,北面傍山,西面环水,地理位置优越,来往的各地旅人不计其数。

人一多,客栈与饭店便也随着人气兴旺了起来。单是穆王镇镇前一条街,便几乎是清一色的客栈饭店。

这按理说,这么多客栈饭店,多开设一个解忧酒肆应该不是多大的一件事情,甚至都不应该惹起人们的注意。

但这个解忧酒肆不仅引起了小镇上民众的注意,甚至还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骚乱。

并不是因为这个解忧酒肆里的酒有多好喝,也不是这里饭有多好吃,而是因为这里卖牛肉,还是现杀牛肉。

在这个以牛羊为信仰的穆王镇中卖现杀牛肉,也不知这解忧酒肆的老板犯了哪门子浑。

而就在这个当口,一对初来乍到的青年男女,走进了这个穆王镇。

只见那对男女的头上各戴了一顶斗笠,遮去了面容。

男子身材精瘦挺拔,背上背着一个剑匣。

女子身形婀娜曼妙,背上负着一个琴匣。

这两人,正是离开梦蝶幽谷的浥轻尘与弦思。

浥轻尘走在弦思的身边,行在这穆王镇的镇前大街,心里思索这怎么样想个法子把弦思从自己身边骗走,毕竟自己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弦思溜达在浥轻尘的旁边,在这热闹的集市上左瞧右看,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赖在浥轻尘的身边不走,毕竟她对浥轻尘还有这个外面的世界可是相当的感兴趣啊。

突然,两人同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对方,同时开口说道:“喂(哎),你什么时候走(我肚子饿了)。”

闻言,两人同时一愣,问道:“你饿了吗(我为什么要走)?”

“咳。”浥轻尘干咳了一声,道:“我一个大男人,接下来会有很多很危险的事情要做,你个女孩子跟在我身边不方便。”

“哼,你也说了,你一个大男人,你也舍得让我这样一个较弱美丽的小女子独自闯荡江湖?”弦思道:“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浥轻尘道:“离开梦蝶幽谷闯荡江湖这是你自己的决定,自己的决定就要自己负责。你的安危,我毫不关心。”

“我也不需要你的关心。”弦思撅着嘴道:“我有自保之力。”

“那样最好。”浥轻尘道:“我也省的为你分心。你若不怕死,便跟着我吧。”

说完,浥轻尘便自顾自的向前走去。

“喂。”弦思叫住了浥轻尘。

浥轻尘停下脚步,不耐烦的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弦思道:“我刚才说我肚子饿了你没有听到吗?”

“肚子饿了就自己找吃的啊。”浥轻尘指着这大街上的小摊道:“这街上到处都是吃的,你别告诉我你没带钱,我可是亲眼看到你用灵符把大宗师的银两都偷走了。”

弦思道:“喂,你是不是男人啊,有没有一点君子风度啊。先不说男人请客天经地义,我刚才好歹也带你走出了梦蝶幽谷的封山大阵,你都不说请我吃顿饭感谢一下吗?”

“第一,男人请客不是天经地义。第二……”浥轻尘转过身来,对着弦思说道:“我请你吃饭可以,但吃完这顿饭之后你我要从此分道扬镳,各走各的。”

弦思却是出乎浥轻尘意料的痛快点头,道:“可以。”

“嗯?”浥轻尘狐疑地看了弦思一眼,心知这女子聪慧狡黠,断不是这般轻易便能撇下,然而此刻弦思都这样说了,浥轻尘也一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得接着问道:“这街上这么多饭店酒肆,那你想去哪吃啊?”

弦思粗略打量了一眼这街上的门店,撇了撇嘴道:“这些店铺的额匾之上怎么都画着一个红色的独角啊,真别扭。”

浥轻尘闻言,也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道:“确实,这些店铺的匾额上怎么都画着一个红色的独角呢?地方特色吗?”

弦思摇了摇头,道:“也许吧。大笨象对我说过,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奇怪。”

浥轻尘不由问道:“你总是说大笨象,大笨象是谁?”

弦思道:“大笨象,道隐无名啊。”

“哈。”浥轻尘不由莞尔,道:“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倒是合宜。”

弦思撇了撇嘴,正要说些什么,却是突然眼前一亮,指着这街上的一个角落,说道:“哎,你看,那个饭店好像与周围的有点不一样。”

浥轻尘沿着弦思的手指看去,只见那街道的转角处正有一个冷清的门店。

那门店采用中原古式建筑形势,虽然面积不大却也别有韵味。门店前的牌匾之上,用漆黑的大墨写着四个字-解忧酒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物什装饰,与周围那些画着红色独角的门店比起来倒是显得别具一格。

“解忧酒肆?”浥轻尘道:“你想去哪里吃饭吗?”

弦思灿烂一笑,道:“进去看看又有何妨?”

说着,弦思便一马当先,迈着轻快的步伐向着解忧酒肆走去。

浥轻尘见状,不由摇了摇头,无奈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这解忧酒肆之中,抬眼望去,却见店中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年轻人倚在柜台上打瞌睡。

浥轻尘不由道:“看来你选的这个所在生意不怎么好啊,估计这里的饭菜也强不到哪里去。”

弦思瞥了浥轻尘一眼,不服气地争辩道:“你这么说就显得有些肤浅了。人们趋之若鹜的所在,不一定就是好地方。相反,往往是这样孤僻隐秘的角落会藏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哈,姑娘真是好眼光。”

不知何时,那柜台上的年轻人已经醒了过来,站在了浥轻尘两人身前,肩上的桌布一甩,道:“二位随便坐,本店菜品包您满意,不满意不收钱。”

听到不满意不收钱这句话,弦思十分满意的笑了笑,拉着浥轻尘在店里寻了个桌子便坐下了。

浥轻尘两人取下了头上的斗笠,对那店小二问道:“我看你们这家店叫做解忧酒肆,不知有何深意?”

那店小二道:“解忧酒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本店所售杜康酒醇香浓郁,乃这穆王镇之最。”

“哦?”浥轻尘挑眉,道:“那我可要尝一尝,给我来一坛吧。”

“一坛吗?”店小二面露难色,道:“客官有所不知,本店杜康酒窖藏珍贵,从来不以坛来卖,而是以杯来计,所以……”

“噗,你这小二,真是蠢笨,不知道变通。”弦思笑了笑,道:“也罢,我们也不难为你,先来两杯尝尝吧。”

店小二擦了擦额头,道:“好的客官。另外,除了杜康酒,客官还需要什么下酒菜吗?”

弦思道:“你们这里有什么招牌菜吗?”

店小二道:“本店菜肴皆是招牌,但要说在这穆王镇中,最为不同凡响者便是本店的现杀牛肉,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弦思道:“那就来一份吧。”

店小二刚应下,那酒肆门口便又走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

老者一身布衣,脸色黑黄,身背洛阳铲,手执算命幡,却是那个神秘人物-秦仙。

少者乃一位娇俏少女,俏脸稚嫩,身材苗条,手中嘴里从来离不开糖人,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灵气逼人。正是那秦仙的孙女,茯苓。

这一老一少踏进店来,一眼便看到了浥轻尘两人,随即微微一愣。

那秦仙倒还好,仅仅是目光一顿便再没有表情上的其他展露。

但那名叫茯苓的少女却是伸出玉手,指着浥轻尘道:“爷爷,你快看,那小鬼从幻剑山庄的大墓中跑出来了。”

此言一出,惹得在场众人侧目而视,尤其是那浥轻尘,一双冷眼更是隐隐锁定了那名叫做茯苓的少女,手边的剑匣微微震动。

秦仙脸色一紧,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挪动,挡在了茯苓的身前。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店小二却是眼珠一转,噙着一张笑脸迎了上去,道:“请问两位客官,要吃点什么啊?”

秦仙摆了摆自己手中的算命幡,道:“不用店家麻烦了,我们决定不吃饭了。”

说着,秦仙便拉着茯苓想要离开。

却听那茯苓老大不愿意的说道:“爷爷,不是说好带苓儿来吃酒吗,怎么能反悔呢?”

秦仙回头瞪了茯苓一眼,也不说话,拉着茯苓就向外走。

却在这时,里面的浥轻尘说话了。

只听他道:“这位老丈请留步,见到熟人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呢?”

秦仙却是忙摆手,道:“我们何时是熟人了?”

浥轻尘却没有理会秦仙,而是转头对着店小二说道:“让这爷俩坐在我们这一桌上吧,我们是熟人。再多来几个酒菜,我们要好好聚聚,饭钱我包了。”

店小二也是人精,见状立马回道:“好的客官,几位稍待,酒菜马上就来。”

浥轻尘点了点头,随后转头看向门口的那爷俩,道:“进来坐啊。”

还没等秦仙表态,那茯苓却是乐呵呵地蹦蹦跳跳走上前来,一屁股坐在了浥轻尘的身旁,舔了一口手上的糖人,相当自来熟的说道:“小鬼豪气,比我那抠门爷爷强多了。只不过我们明明只见过一面,怎么就成熟人了?”

“见过一面?”浥轻尘用手点了点桌面,似笑非笑的转过头来,用一种十分危险的眼光看着茯苓,道:“小姑娘,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我怎么没有印象啊?”

“就是几个月前,我和爷爷去了趟云剑山……”

“茯苓,住口。”

却是秦仙强行打断了少女的话,坐在了浥轻尘的对面,道:“童言无忌,小兄弟莫要当真。我们萍水相逢,这顿饭便不必请了,我们马上离开。”

一旁的弦思却是微微一笑,道:“老丈此言差矣,你见过有人说要离开的时候,却坐在了酒桌上吗?你的这个动作,说明小姑娘说的是真的,你们确实见过浥轻尘。但你极力否认的态度表明,你在云剑山看到过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或是做过什么不光明的事情,想要极力掩盖。但即便如此,你仍旧没有立刻逃离,甚至还有闲工夫坐在这里,说明你并不惧怕浥轻尘,甚至不惧怕幻剑山庄。”

“如果真的是萍水相逢,那也未尝不是一种缘分,老丈又何惧与我等酒肆相交呢?”浥轻尘转头看向坐在酒桌对面的秦仙,轻轻说道:“所以,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