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单色釉之王
唐代晚期出现了一种瓷器,对中国瓷器影响非常大,叫秘色瓷。秘色,意为秘密之色,充满神秘感。实际上,秘色瓷算是越窑的改进版。今天很多商品都是一代代地改进,历史上的越窑也是这样不停地改进。我们讲过,最早的越窑颜色叫糖黄色,有点儿像红糖的黄色。黄色肯定不如绿色好看,于是它就向绿色慢慢过渡,要追求这个绿色。秘色瓷的颜色就非常青绿了。
目前为止,明确发现秘色瓷的就是陕西法门寺。法门寺的物品入库有单,上面写着“秘色瓷“多少件。因为有了法门寺这批东西的出土,才把我们传了一千多年的秘色瓷的谜底揭开。原来谁也不知道“秘色“到底是什么色,它是一个秘密的颜色,是一个你甭想看到的颜色。
法门寺在陕西扶风法门镇,系唐高祖李渊定名,寺中供奉佛指舍利。这枚舍利是佛教的至宝,由七个函套装着,一个套一个,最里面的函装着舍利。因为法门寺的塔突然塌陷,国家在抢救性挖掘时,发现塔下有个地宫。这个地宫从埋好到发现,中间没有任何人骚扰过,埋了一千一百一十三年。所有的物品都是当时埋下,文字写得清清楚楚,一共出土了2499件文物。其中,对中国陶瓷界最大的贡献,就是明确了秘色瓷是什么样子。因为法门寺秘色瓷的出现,民间很多过去不能解释的事全都迎刃而解了。唐代的法门寺在做佛事的时候非常隆重,所有人都顶礼膜拜,皇上亲自主持仪式,所以法门寺里埋的一定都是最高等级的东西,比如大量的金银器。
那么,秘色瓷一共埋进多少呢?14件。门口搁着1件八棱瓶,剩下13件都搁在一个大盒子里。地宫里的《衣物账》上注明:“瓷秘色碗七口,内二口银棱;瓷秘色盘子叠子共六枚。“写得很清楚,每一件都对得上。
我最早喜欢瓷器的时候碰见过很多秘色瓷,但当时不知道。法门寺不出土,谁也不知道什么叫秘色瓷。我就总觉得这个瓷器的颜色跟越窑有区别,按照越窑的标准,这个绿色不正。这种秘色瓷的价钱也忽高忽低,很多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有人告诉我,说这个绿色的瓷器可能是龙泉地区烧的,窑口也不明。那时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像现在。我记得有一次,有个人拿来很多,我挑一两件买了,剩下的都放弃了,现在想起来特别可惜,当时应该把它们都买了。
到了秘色瓷的时候,瓷器开始有了宫廷特征。后来说的“官窑“的概念是宋代形成的,宋代以前没有这个概念。惟独秘色瓷,开始有了官窑的雏形。比如唐代诗人徐夤,写过一首诗《贡余秘色茶盏》,“贡“是上贡,说明秘色瓷不是专门为皇帝烧的,但要为皇帝上贡,所以它带有官窑的一些特征,是官窑的一个前奏。诗是这么写的:“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贡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他就描绘这个瓷器有多么漂亮,说它像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绿云,都是溢美之词。但我们注意到,诗里表明这种秘色瓷的颜色已经不是黄,而是绿了。
五代时期,吴越王国的钱氏政权也烧造了不少秘色瓷。当时吴越王国在杭州地区,正好是秘色瓷生产的区域,所以有大量秘色瓷。当时秘色瓷不停地上贡给北宋皇帝。五代后期,吴越国跟北宋达成协议:吴越要上贡。钱氏政权不愿意去打仗,也觉得自己跟赵匡胤根本打不了这仗,于是就投降了。
历史上记载了很多这个时期的故事。当年赵匡胤叫吴越王到北宋首都开封去,他不敢不去,因为前面有南唐李煜的例子嘛。李煜就是不去,最后让宋太祖灭掉了。灭南唐的时候,吴越王帮了很大的忙,换句话说就是出动了军队。南唐灭掉以后,皇上要招待吴越王,叫他去开封,他就不敢不去了。到了开封以后,皇上招待他,送了一份大礼。最后临走的时候,给他一个包,说:“这个包,你现在别看,路上也别看,到家以后再看。“当时从开封回杭州,要走很长时间。吴越王路上就嘀咕,忍不住把这包打开看了,包里是什么呢?全是大臣上的奏折,要皇帝宰了他,或者把他留在开封,不让他回去。换句话说,就是赵匡胤的那句名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当时南方睡着七八个这样的人呢,北宋就要一个一个收拾。到了吴越王这儿,赵匡胤胸怀坦荡,让他回去了。所以他特别感恩,他就说:“以后我三年就来一趟开封,我绝对不反,我也不睡,我就伺候你。”
赵匡胤去世以后,宋太宗即位,太平兴国三年,吴越王再度入开封,太宗就不想放他回去了,吴越王国就彻底投降了。后来南宋迁都到临安,就是今天的杭州,其实就是吴越王的属地。吴越王叫钱,今天杭州还有保塔,当时建塔就是希望能保护他。《宋史》中有记载:“太平兴国三年三月来朝,进……越器五万事,金扣越器五万事。“一次就进贡10万件秘色瓷器,有全素的,有镶着金边的,都记录在案,可见当时秘色瓷是非常重要的上贡物品。
宋瓷有两大系统,一个是官窑系统,就是我们常说的宋代五大名窑;还有一个民窑系统,分为八大窑系。我们先从宋代的官窑系统,也就是宋代五大名窑讲起。这一讲只讲汝窑。
我们都清楚宋代五大名窑:汝、官、哥、钧、定。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听说过这句话。汝窑作为老大,排在第一,“汝窑为魁“。关于汝窑,历史上的记载很多,以讹传讹的民间说法也很多。今天的电视剧中偶尔也会出现。比如我看过的一部电视剧里,有个演员抱着一个青花大瓶子,说:“这可是汝窑。“弄得很让人笑话!
宋代的五大名窑和民窑的八大系统,只有官窑和哥窑的命名方式是特例,其他都是以窑口地址作为命名的依据。汝窑不用说了,就是宋代汝州所烧的窑;定窑,就是定州所烧的窑;还有北方的耀州窑,南方的吉州窑、龙泉窑,都是以地名命名,一直沿用至今。
汝窑的窑址过去不明,到底在哪儿不清楚。以前我们推测,汝窑一定在汝州辖区之内,大部分人认为是在河南的临汝县。直到20世纪80年代,汝窑窑址在河南宝丰清凉寺被发现,我们才确切知道这个窑口的位置。一般来说,皇家专用的窑口都会离皇城非常近,原因是容易控制,下达指令很方便。比如下指令烧个碗,烧个盘子,没多久就能烧回来。宋代的国都是汴梁,就是今天的开封。而汝州离开封有多远呢,今天算来大概有400里地;烧钧瓷的禹州呢,大概有300里地;宝丰大约有500里地。“里“,指的是市里,不是公里。古代的500里是很远的距离了,不像今天,当日往返都没问题,在古代是不可能的。这样看来,宝丰的条件不构成一个皇家专用的窑口。
汝窑作为宋代五大名窑的魁首,是老大。汝窑名气很大,自古以来的流传甚广,我们一说就是汝、官、哥、钧、定。南宋人叶在《坦斋笔衡》里有这样一段记载,他说:“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瓷器,故河北唐、邓、耀州悉有之,汝州为魁。“这是南宋人的记载,他生活的时期离北宋很近,所以非常可信。
“芒“,说的是一个很专业的术语,有两种解释:常规的解释就是指碗的口部是涩圈,没上釉;另一种解释就是光芒,指白色刺眼。将来讲定州白瓷的时候,我会详细地讲到这一点。明代有一个人叫王世懋,他在《二委酉谭》中是这样说的:“宋时窑器以汝州第一,而京师自置官窑次之。“明朝人是这样认为的:汝窑地位第一,北宋的官窑地位次一等,低于汝窑。
古人的这些记载,对后人产生很大的影响,收藏宋瓷的人,言必称汝窑。我就认识这么一位,他也知道这些记载,我有时跟他聊天说过这些话,他也找很多书看了,然后下决心要收藏汝窑。他这决心比较大,跟我说:“我非汝窑不藏,其他东西都不要。“这话是什么时候跟我说的呢?二十多年前!直到今天,他还没买着一件呢。他的决心很大,却不知道汝窑之稀有。
我觉得收藏很大程度上是一件脚踏实地的事,也是一件随缘的事。不能说今天我们没有机会碰见汝窑,但几率微乎其微。你去买彩票,可能无意中会中奖;但你非买中奖那张,就费了劲了,是一件很难的事。我这位朋友就是非要买中奖那张,所以到今天他也没买着。他的态度很坚决,跟我说:“我的收藏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一定给你收一个汝窑看看!“我也希望他将来能够碰上汝窑,了却这桩心愿。
汝窑非常稀少,刚才那个例子已经说明了,很不容易碰到。原因是什么呢?汝窑的烧造时间非常短,只有二十来年。南宋人周在《清波杂志》中这样说:“汝窑宫中禁烧,内有玛瑙为釉。唯供御拣退,方许出卖,近尤难得。“他发出这样的感叹,说“近尤难得“。南宋离北宋时间很近,南宋人都觉得汝窑非常难得,那今天距离南宋已经有八九百年了,就更为难得了。周的这段记载提供了一个明确的信息:汝窑不是官窑,是“供御“的。就是把好的瓷器先让宫廷挑选,剩下的这部分还可以卖出。这也就解释了宝丰发现的那个汝窑窑址出土的瓷器为什么质量不一,有的跟清宫收藏的汝窑非常一致,有的却相距甚远。
清宫《造办处活计清档》记载,在雍正七年的时候,宫里有过一次统计,雍正皇帝让太监刘希文、王太平整理了一箱汝窑瓷器。这个档案今天可以查到,清点的结果是:雍正时期宫里有31件汝窑。我们要注意一点,那时对汝窑的判断不是科学的判断,而是凭个人去判断,有时会官汝不分,或者钧汝不分,因为它们的颜色很接近。所以当时一定会有误差,但大致不会差很多。雍正时期整个皇宫里才有31件汝窑,很少。
今天我们有多少汝窑呢?汝窑的统计不是非常精确,因为有个别汝窑在私人手里,未必能统计到。目前有一个统计比较可靠,说全世界有记录可查的汝窑大约有67件。对我们今天的人来说,汝窑绝大部分都在世界级的博物馆里,可能供你收藏的机会微乎其微。说起来,这都是稀世之珍了。今天要想看到汝窑,到哪儿去看呢?台北故宫是汝窑最集中的地方,现在精确的统计是21件。其余的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英国大英博物馆、大维德基金会,都有汝窑收藏和陈列,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
我碰到一个人很有意思,他找到我,张口就说:“马先生,我收藏有68件汝窑。“他比全世界还多一件呢!大家听到这会儿,可以听出来,可能吗?全世界倾国家之力,收集了上千年,才收集了67件;他自个儿有68件!而且他还非告诉我:“我这儿都是真的,一件假的都没有。“然后他要请我去看,我说:“你这个都不用去看,听着就假。“他说:“你没有看,怎么知道它是假的呢?“我说:“从科学角度上讲,有一个简单的概率问题,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概率。把全世界的67件都搬到你们家,还差一件呢,怎么可能呢?”
所以,收藏切忌妄想,切忌无知,应该从实际出发。不要老觉得自己突然就变成富翁,突然就变成收藏大家。
汝窑因其稀少,所以非常珍贵。历史上各类文献记载中,都对它推崇备至。汝窑作为上供的御器,给皇上使用。南宋人周密在《武林旧事》中有一段记载:“绍兴二十一年十月,高宗幸清河郡王第……张俊进奉……汝窑酒瓶一对、洗一、香炉一、香合一、香球一、盏四只、盂子二、出香一对、大奁一、小奁一。“一共多少件汝窑呢?16件。这是宋代所有的历史文献中记载汝窑最多的一次,说的是南宋第一个皇帝赵构,在1151年到清河郡王张俊家里巡幸,可能出门走到他这儿,就进他们家了。那张俊当然受宠若惊了,皇上都到他们家了。他就拿了一批汝窑瓷器进奉给皇帝,这在当时是非常贵重的礼品,所以周密才在《武林旧事》中做了详细的笔记。
这里说的汝窑瓷器大部分很容易理解,比如“香炉“,我们大致想想也知道是什么样子;“香合“,肯定是有盖的。那么,“大奁一、小奁一“是什么呢?有人猜测是一种盒式炉,有的专业书上就把它称之为“奁“。这个事很巧,这种奁现在全世界就存两个,一大一小。大点儿的那个在英国大维德基金会,直径23.8公分;小的一件直径18公分,现藏在北京故宫。所以有人认为古书里的那两件就是这两件,“大奁一、小奁一“,说得很清楚。北京故宫的那个奁我亲手拿过,很轻。
汝窑为什么珍贵呢?史书上也有记载,《清波杂志》里这样说:“汝窑宫中禁烧,内有玛瑙为釉。“这段记载非常重要,提出汝窑的釉色是靠玛瑙呈现的。我们知道,中国古代对玉和玛瑙都充满敬畏之情,玛瑙是很贵重的材料。在烧造汝窑的时候,釉里加了玛瑙末,所以汝窑釉面的光泽跟其他瓷器不一样。这里有个巧合,周为什么这么写?汝州这个地方本来就产玛瑙。所以,这种说法不是空穴来风。历史上从来没有记载过任何其他瓷器,在釉中使用过玛瑙。但从科学的角度上讲,玛瑙究竟能不能对釉色产生好处,至今没有结论。
汝窑究竟卖过没有呢?历史上公开卖过。大概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卖过一只,是一个很小的汝窑盘子,直径8公分。这个盘子有点儿变形,当时没烧好,有点儿拧着,北京话叫翘棱。估计烧出来以后,工匠一看不合格,顺手就给扔到废料堆里掩埋了。由于盘子小,一个巧劲儿没摔碎,很多年前出土后,就被人认出来了。在二十多年前的美国,这个歪歪扭扭的小盘子当时卖了154万美金。当时像今天特别值钱的元青花、清代粉彩、永宣青花等等,这些非常名贵的瓷器都卖不到这价钱。甚至现在卖到上亿人民币的珐琅彩,当时也就卖个二三十万美金,你想想汝窑的价钱。历史上就公开地卖过这么一个。我当时非常震惊,不能想象154万美金买一个小盘子。
因为汝窑的崇高地位,很多人就特别想收藏到汝窑。我有一个朋友,他把官、哥、钧、定,都收藏齐了,就想凑这汝窑。他跟我一个想法,我也是官、哥、钧、定全有了,也在凑汝窑。我自个儿凑了二十多年了,估计也快凑成了,是不是?
汝窑非常难得、稀少,我们先不谈它的价值,即使你碰到它,可能也买不起,是这个问题。碰见汝窑的机会非常罕见,所以我们只能到博物馆去看。收藏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事,碰见了是缘分,碰不见也得心安理得。
中国历代皇帝都对汝窑有所追求,尤其到了清代,雍正皇帝对汝窑非常赞赏,所以雍正时期仿汝窑的成就最高,达到历史最高水平。今天的仿制手段也非常高,有大量赝品充斥市场,我见过很多人拿着各式各样的汝窑来给我看。由于汝窑窑址的发现,使我们对汝窑有了新的认识,也知道了汝窑不仅仅有青灰色,还有其他颜色,所以大量仿品也出现了。
我曾经给一个老工程师看过汝窑。他70多岁了,一看就受过良好的教育。他通过一个熟人的介绍找到我,掏出一件汝窑。我那天因为有点儿急事,所以话说得就比较急。我一看就是作伪的,马上说:“你这个东西不真。“这位老先生立马就开始发抖,哆嗦,汗如雨下。我当时就知道话重了,也急了,所以赶紧往回找补。我就说:“我说了也不算,您先坐下喝点儿水。“我赶紧让工作人员给他倒水。但老先生喝不下去,坐都坐不下去,就在那儿站着。我估计他花了很多钱,就问:“您花了多少钱啊?“他说:“我花了很多钱。“他先不告诉我花了多少钱。我问:“您在哪儿弄的这东西?“他说:“河南,人家领我去买的。我不是为买这汝窑去的,我为买别的。但是我走到那儿,人家正在挖菜窖呢,一铁锹连沙子带土带这件汝窑,一下子扔到我脚底下来了,我眼瞅着挖出来的!“他也不想,这世界上的事怎么这么巧合啊!扔得那么好?我估计头天晚上练好几回了,不能扔碎了,扔碎了卖不出钱去,对不对?这汝窑带着沙子土,扔他脚底下以后,这帮人就扑上去了,不给他,给多少钱都不卖,成心吊着他。最后,老先生用一生的积蓄,我估计包括过去科研成果的奖金,一共花了124万,把这汝窑盘子买回来了,给我瞧。我当时惟一的担心,就是怕老先生犯心脏病,他在那儿直哆嗦。
这是一个人生惨痛的经验,眼见未必是实。你是亲眼看着他挖出来的吧?可你得想想,怎么就平白无故那么准?老先生不想,认为一定是真的。还有一点,就是所有人做戏都做得比较足。人家不卖给你,是你非要买。对不对?所以人到什么时候都应该冷静地判断事物。我估计他事后也能想出这事儿不那么真,让人听着都是个笑话。
汝窑有什么特征呢?古书上记载得比较含糊,说有“蟹爪纹“。蟹爪纹说得非常抽象,书上的记载也不是很清楚,大致就是说那釉面开片的纹理毛毛扎扎的,我们看大闸蟹的蟹爪尖上都是小毛刺,就是那个感觉。
第二点是“鱼鳞状开片“。你注意看,汝窑釉面的开片跟所有瓷器的开片都不一样,裂纹的角度是斜着的,不是直着的。斜着就会有折光率,看着很漂亮。
第三点就是香灰胎。我们能看见的汝窑,胎是浅浅的灰色,像烧了香以后落下来的香灰。胎非常薄,一般情况下,胎和底同厚。一般的瓷器,都是底厚,壁薄。
汝窑是裹足烧、芝麻钉。所谓“裹足烧“,非常专业,是指瓷器的足部有釉,釉要裹过来。“芝麻钉“,是指足部用很小的支钉支起来,把瓷器支在空中烧,烧好后,底部釉面会有几个点,是非常讲究的工艺。
其实,从科学的角度上讲,汝窑是个夹生胎,没烧熟,有点儿像夹生馒头。为什么要夹生呢?就是汝窑不能烧熟,如果烧熟了,它的釉色就达不到那么漂亮了。烧汝窑的温度不能达到1300度,到1200多度就行了。有时在艺术的追求上,就不能严格遵循科学的规律了。
第四点就是汝窑的釉色呈天青色。与当时其他窑口相比,它的颜色是天青色,我们可以看到标准的颜色。明代曹昭在《格古要论》中这样说:“汝窑器,出北地,宋时烧者。淡青色,有蟹爪纹者真,无纹者尤好,土脉滋媚,薄甚亦难得。“这是曹昭对汝窑精确的描写,说它的颜色是淡青色,釉色很滋润,如果薄就更难得。
明代人讲得非常有道理,但我们掌握起来要灵活。比如他说“有蟹爪纹者真,无纹者尤好“。有蟹爪纹是真的,没有的更好,这话比较绕。今天说起来,有和没有都不是标准。现存的汝窑器,确实大部分都有蟹爪纹,但也有少量的不开片,就是所谓的“无纹者尤好“。
一般的情况下,汝窑都是素器,不带纹饰。因为它釉厚,胎上面不好刻划。那么,历史上有没有带纹饰的汝窑呢?英国大维德基金会里有一个汝窑洗,椭圆形,洗中间刻着两条相对的鱼。
因为它釉厚,刻的鱼模模糊糊,非常不容易看清楚。以致乾隆时期宫廷画谱的记载,说它是“如意暗花“纹。那些太监们看了半天,把两个鱼头看成两个如意头了,所以记载成“如意暗花“了。这件汝窑不要说看照片,就是看实物,都看不清楚。这种汝窑洗,现在全世界有两件,一件在英国大维德基金会,一件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一般喜欢瓷器的人,首先都要看瓷器的款识,就是把瓷器翻过来看看底下写的什么。电视剧里演的买假瓷器,一翻底,下面写着俩字:西汉。都成笑话了!没东汉时,西汉人怎么知道自己是西汉。
在宋代,并没有形成瓷器底下写款的制度,只有部分瓷器写款。比如汝窑的款识有这么几种:第一种是甲、乙、丙。我们一听很简单,就是编号,按照顺序。但这种编号不是烧制的时候写上去的,都是后来才刻上去的。
第二种,底下写很明确的文字,比如写“奉华“两个字。“奉华“指什么呢?奉华堂,南宋德寿宫的配殿,是宋高宗赵构的宠妃刘贵妃居住的地方,很多写“奉华“的汝窑都是她用的。史书上记载,刘贵妃还有点儿才华,会画画,她自己有两方章,一大一小,刻着“奉华“两个字,画完以后盖在上面。奉华款的汝窑都应该是刘贵妃的私人之物。
台北故宫里有个纸槌瓶,上面也刻着“奉华“,中间留着一块空地。乾隆皇帝看见以后,不甘心,觉得自个儿也得刻上点儿什么。
其实要说起来,乾隆皇帝地位比妃子要高。乾隆就写了首诗刻在上面:“定州白恶有芒形,特命汝州陶嫩青。口欲其坚铜以锁,底完而旧铁余钉。“这个纸槌瓶原来是一个小撇口,到了乾隆时期,口碎了,镶上了一个铜圈。“口欲其坚铜以锁“,意思是想让口变得结实一点儿,只好用铜包上。乾隆皇帝对一个破瓶子还这样珍惜,你想想后来的人,当然更希望得到汝窑了。至今这个瓶子还在台北故宫,镶着当年的铜圈。
还有一种款识,只写一个字:蔡。一听就是姓氏,马上查查当时姓蔡的大官都有谁呢?不用查,蔡京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宋代书法四大家,苏、黄、米、蔡,“蔡“原来应该指蔡京,字写得漂亮。但因为他是奸臣,后来就把“蔡“换成蔡襄了。中国人有很强的好恶,你是一个坏人,就把你换下去。以蔡京当时的地位,完全可以使用汝窑。
历史上确实有偶然发现的汝窑。英国有一个收藏家,在四十多年前逛英国的跳蚤市场,偶然发现一个汝窑,他就给买了,花了多少钱咱也不知道。但我估计没花多少钱,跳蚤市场买东西都是几个英镑的。1971年,他把这件汝窑捐给英国的维多利亚及阿尔伯特博物馆,在博物馆的藏品编号中是0001号,第一号。
这是一个什么汝窑呢?盏托。宋代人喝茶非常讲究,不像我们今天拿着大茶杯咕咚咕咚一通喝。宋代人端茶盏的时候得有盏托,茶盏端着烫,被烫着时样子不雅,把茶盏搁在盏托上,端着非常雅。这种汝窑盏托全世界也只有两件,咱什么东西都是两件,都在英国。这件汝窑盏托的边上刻了三个字“寿成殿“,是宋代著名的宫殿,台北故宫里也有刻“寿成殿“款的定窑白瓷。
最早从中国流入欧洲的贵重之物中,陶瓷是主项。当时的欧洲贵族家里都有古董柜,要不然显得没文化,很土。在欧洲,怎么看你是不是贵族呢?不是房子大不大,而是看你有没有这个古董柜。这古董柜有个名字,叫“奇物柜“,就是放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虎皮斑的贝壳,那时交通不发达,内陆见不着海里的东西,觉得新鲜,没见过,就搁在奇物柜里。欧洲人把中国陶瓷搁在里头。当时欧洲人没见过这么硬的陶瓷,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有很多误解。其中有一种误解,认为瓷器本来是一种液体,埋在地里时间长了,就成了固体。还有人认为瓷器是用蚌壳、石灰和鸡蛋皮的碎末,研在一起做成的东西。这都是很无知的猜想。欧洲人认为中国的陶瓷是类似宝石的东西,所以跟其他一些很贵重的物品摆放在一起,这是欧洲中世纪贵族之间很流行的一种陈设方式。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笑话,大家都听说过。一个老太太很有心计,为了卖猫,搁一个名贵猫食盆,谁来了都不敢直说要买这盆,都说买老太太的猫,搭上这盆。老太太说:“我不能搭上这盆,我还得靠这个盆卖猫呢。”
这个笑话不是凭空而来,历史上有据可查。我们翻阅史书时发现,谁把这个名贵的盆叫猫食盆?乾隆皇帝。乾隆时期,宫廷所藏的汝窑水仙盆,乾隆就叫做猫食盆,并为此专门写过御题诗。御题诗这样写:“官窑莫辨宋还唐,火气都无有葆光,便是讹传猧食器,蹴秤却识豢恩偿。““官窑莫辨“,其实应该是“汝窑莫辨“,乾隆皇帝分不清楚汝窑和官窑。汝窑有点儿偏蓝,官窑有点儿偏灰。一个不是搞专业的外行人看来,差距不大。乾隆就说:“这官窑,我也分辨不清楚是宋代的还是唐代的。““火气都无“,是个老窑瓷器,火气都没了。我们鉴定的时候常说“这瓷器火气十足“,意思就是新的,刚出炉的,所以火气大。“葆光“是说瓷器上的光泽非常舒服。我们老说一个词“包浆“,就是从这个地方来的。“食器“是什么呢?就是小狗的饭盆。史书上记载,观赏犬中的小狗叫“猧“。唐代诗人元稹有一句诗:“鹦鹉饥乱鸣,娇睡犹怒。“鹦鹉饿了以后,就唧唧喳喳乱叫唤;养的小狗睡着时,你一动它,它就发火了。养过宠物犬的人都有这个经验,它睡着了你老捅它,它就叫唤,不高兴了。乾隆就说,养的小狗只有“蹴秤“,就是踩到秤上以后,才知道主人豢养的恩情。“蹴“就是踩,一蹴而就嘛。
乾隆有这么一段动感情的描述,但是他弄错了,他把观赏犬的小狗认为是猫了。所以,乾隆十年五月传旨:将猫食盆另配一紫檀木座,落矮些,足子下深些,座内安抽屉。这个乾隆认为的猫食盆,其实是汝窑水仙盆。乾隆传旨,用紫檀做了一个座,正好把他认为的猫食盆搁在上头,下面做得比较高,插了一个抽屉。这个座做好以后,一直在清宫里收藏,现在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后来乾隆又下旨,把“汝窑猫食盆“给他仿一些出来,他一会儿说官窑,一会儿说汝窑,自己也分不清。猫食盆的典故,就从乾隆下旨开始蔓延出去了。你要真有一个汝窑的猫食盆,别说卖猫了,卖牛都卖出去了。
既然汝窑有这么高的地位,这么名贵,这么稀少,那么历史上有没有比它更名贵的瓷器呢?有,就是柴窑。柴窑谁也没见过。明代宫廷在整理古董的时候,有本书叫《宣德鼎彝谱》,里面记载:“内库所藏,柴、汝、官、哥、钧、定。“六种瓷器,第一是柴窑,是排在宋代五大名窑之前更名贵的瓷器。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说》里也说“世称柴、汝、官、哥、定“,把钧窑给去掉了。
柴窑据说是后周柴世宗所烧的御瓷。柴荣在位仅六年,他死了以后,赵匡胤陈桥兵变,拿下江山,当了宋太祖。清人朱琰《陶说》中记载:“柴世宗时烧者,故曰柴窑。相传当日请瓷器式,世宗批其状曰:“雨过天青云**,者般颜色作将来。““当时底下人跟皇上请示,瓷器要做成什么样的呢?柴世宗就说了这样一句话:“雨过天青云**,者般颜色作将来。““者“,相当于今天的“这“。就是说按照下雨后天放晴的那个颜色,把瓷器做出来。这只是古书上的记载,没有实物传世。包括历史上的宫廷收藏中,都没有实物。当赵宋王朝取得天下一百多年以后,汝窑就出现了。所以当学者论及古代陶瓷的时候,往往将柴窑和汝窑相提并论。
柴窑既没有发现实物,也没有发现窑址。清代蓝浦在《景德镇陶录》中说:“今论窑器者,必曰柴、汝、官、哥、定,而柴久不可得矣!得残器碎片,制为冠饰、绦环、玩具,亦足珍贵。“找不着柴窑,能找到个碎片,都已经很珍贵了。我后来就回想,我在20世纪80年代买过一件类似的东西,孔雀蓝色的四个残片,完全用金属镶在一个铜的方杯里,方杯底下有四字篆书:“世宗遗物。“我当时还真不知道它是什么,对柴窑也没有了解,后来看书才看到。欧阳修在《归田录》里就说:“柴氏窑……世所稀有,得其碎片者,以金饰为器。“欧阳修说,宋代都没有柴窑,弄到个碎片,用金属把它包起来。我当时把这个东西没太当回事,买得也便宜,我印象很深,80块钱。隔了多少年以后,我再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着了,现在想起来非常可惜,要不然也可以给大家看看。但我可以肯定,那东西肯定不是柴窑,只是个想象中的柴窑。
现在专家研究,认为景德镇的影青瓷就是柴窑。这点没有定论,只是有一说而已。还有说陕西的耀州窑是柴窑,都属一家之言。
明朝人文震亨在《长物志》中的记载,特别文学化。他说:“柴窑最贵,世不一见。闻其制: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未知然否?“文震亨认为柴窑非常贵,世上根本看不见。他描述了听说的样子后,自己又问了自己一句:我也不知道这对不对,反正谁也没见着。
理论上讲,汝窑的颜色最接近于柴窑。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说:“谁见柴窑色,天青雨过时。汝窑磁较似,官局造无私。“谁见过柴窑啊,不都说雨过天青色吗?想一想,也就是汝窑比较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