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千五百九十五章 体面

喀喇昆仑走廊的通行难度在那里摆着,再考虑到会面对汉室的封锁和围追堵截,这一路下去,不说是十死无生,差不多也到了九死一生的程度,而这种情况不挑明了告知给愿意追随的士卒,一方面是对不起这些人对于拂沃德的追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到最后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大军直接溃散。

没办法,这样的难度摆在眼前,不说的话,人心崩塌之下,只会连带着将拂沃德一起拖死,毕竟如果要一个人撤回去,直接走喜马拉雅山方向,飞回去就是了。

可既然选择了带着士卒回归贵霜,那就必须要做好自己率领本部被堵住的心理准备,而战场不同于其他,大军云气覆盖之后,就算是拂沃德也没有独自离开的可能,所以现实点讲,选择带着大军往回走,对于拂沃德而言也是一种搏命。

“只是告知给了中层的将校,并没有告知给普通的士卒。”西德尼实话实说,他是知道这件事的重要程度的,但是否要告知给普通士卒,西德尼考虑良久之后,还是放弃了。

“将所有人聚拢起来,我来通知他们。”拂沃德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西德尼开口说道,随后在西德尼离开的时候,拂沃德再次开口道,“西德尼,率领大军和我一起的话,就算是你也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内气离体的实力,陷入大军的包围之中,也只有死。”

“可将军,您不也是吗?”西德尼侧身开口道。

“我当年带领他们上的藏区,那我当然有义务带着他们回去,哪怕这条路是九死一生,作为率领他们的将军就有这个义务,而你没有,你是专门找了一条路过来通知我的,没必要冒这个险。”拂沃德双眼望着前方,就像是看到了这一路的血腥与死亡一般。

“走喜马拉雅回去吧,你还年轻,还有更远大的未来。”拂沃德对着西德尼叮嘱道,而西德尼笑了,笑的很开心,身上的秘术自然而然的消散,化为了真正的样子。

“其实真的没必要为我考虑的。”西德尼轻声说道,“如果您走西北折损在了这里,你也知道,我未必愿意继续追随贵霜。”

作为拂沃德麾下四个分区统帅之一,西德尼的地位就跟巴拉克麾下的那几位差不多,都属于真正意义上的顶梁柱,只不过这些顶梁柱在怀揣着某种信念,日复一日的训练之后,面对贵霜精华区的情况,其实很难维持自己保家卫国的心态。

“奥斯文不是非常优秀的将帅吗?”拂沃德看着西德尼说道。

“是啊,奥斯文将军是非常的优秀。”西德尼点了点头,“但是我无法接受贵霜的改变,不能接受这种从上到下的变质,如果您活着,我会为了您追随贵霜,去实现那个渺茫的希望,但是如果您死在了路上,那我就会投汉室,将军,请让我与您一道。”

拂沃德看着西德尼不再说什么,作为从北贵山区熬出来的将帅,在某种程度上具备着惊人的意志,但也在某种程度上极为容易被毁掉,他们的信念,他们的夙愿,过于明确与极端,已经无法跟上这个时代了。

示意西德尼离开,拂沃德静静的坐在王座上,他能感受到西德尼那种自毁的心思,不过想想也正常,大月氏南迁进入恒河,完成南北合流,对于大多数的大月氏人而言,都是一件好事,但对于某些人而言,基本就相当于大月氏背叛了自己的理想。

而能意识到这一点的大月氏,都是真正怀揣着那份不可达成的夙愿,真正磨炼了几十年的精英,因为只有从先祖到自己一直怀揣着这种不变的夙愿,并且不断为之奋进,才会在在合流的那一刻,产生信念崩塌的毁灭感,而西德尼就是如此。

“贵霜的未来,到底在什么地方?”拂沃德带着几分苦涩。

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拂沃德麾下的骆驼骑就聚集了起来,虽说因为在高原地区,早就没有了骆驼,但这些人依旧称的上精锐。

看着面前矗立的五六千人,拂沃德心情好了很多,哪怕马辛德动了那么多的手脚,到现在依旧有这么多人愿意追随他。

“各位,我们接下来需要撤离藏区,一如当年我们冒着战死的危险前来藏区,为贵霜争取时间一般。”拂沃德看着因为高原气候,已经明显有些黑红的士卒的面庞,认真的说道。

“我们在藏区这几年,成功为贵霜帝国牵制了大量的汉军士卒,但到现在,随着局势的变化,我们需要回到国内,才能更有效的发挥自身的力量。”拂沃德简单的将现在发生的事情告知给了所有的士卒,而听到这些事情,站立在原地的贵霜士卒,基本没有什么动容。

“当初我们登上藏区,靠的是我们安插在于阗国和疏勒国的人手,并且打了汉军一个出其不意,所以才能在极少的损失下,成功进入象雄,成为盘踞在藏区的一股力量,但这次我们回撤,我们需要面对着汉室的围追堵截,这一路,可能是九死一生!”拂沃德低沉肃然的声音传递到了所有人的耳中,没有丝毫的隐瞒。

“马辛德已经选择投靠汉室,我不怪他,哪怕是我,站在中立的角度也得承认,确实是我们贵霜对不起马辛德,他做的事情,对于贵霜而言,对于我们而言,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拂沃德坦然的对着麾下的士卒,告知了本不应该告知的秘密。

这一次,不同于之前那些消息,马辛德投靠汉室,对于贵霜士卒而言可谓是一石惊起千层浪,原本沉静的校场,出现了嘈杂之音。

毕竟就算之前对于马辛德不熟悉,但这几年,马辛德作为军师做了多少的事情,这些人还是很清楚的,说句过分的话,没有马辛德话,贵霜士卒吃饭都需要考虑一下能不能吃饱,然而军师,居然投降汉室了。

“你们都是愿意追随我回归贵霜的兄弟,我也不瞒你们,马辛德给愿意投靠汉室的士卒,也安排好了后路。”拂沃德很是坦然的说道,“不说这后路有多好,但最起码可以保证饿不死,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

校场的嘈杂之声变得更大了,当兵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吃饱饭,诚然作为拂沃德手下有着更为远大的前途,再加上拂沃德本身也做的不错,士卒也愿意信任和追随拂沃德,可马辛德这几年的表现,那也是实打实的影响力,马辛德都投汉室了,他们这些喽啰又算得了什么。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想要追随我回贵霜的站在左边,想要追随马辛德投靠汉室的站在右边,回贵霜的路很难走,当真会九死一生,所以你们选择追随马辛德,我不怪你,事实上,除了你们这些人,其他的士卒已经基本选择追随马辛德了。”拂沃德看着麾下的本部精锐诚恳的说道。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思考要不要投靠马辛德士卒,犹豫了一下,就向着校场右边走去,很快,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哪怕是拂沃德本部精锐在现如今的局面下,也有很多人不想再回贵霜,选择追随马辛德投靠汉室。

“你们呢?”拂沃德看着近乎是二比一分成两部分的大军,多少还有些欣慰,最起码自家的本部,还是有大半人愿意追随自己的,自己这个将帅做的还不算太过让人失望,然后目光落在最中间的少部分人。

“将军,我们就不能留在藏区继续和汉室纠缠吗?藏区如此广大,哪怕不如我们贵霜帝国,但可以辗转腾挪的地方也非常之多,背靠一些山区,我们可以继续和汉室纠缠,除非汉室有能耐对于藏区进行拉网式搜查。”领头的将校看着拂沃德询问道。

整个青藏地区的面积比很多国家都大,而且地形复杂,可以依托的地形也不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选择捉迷藏,打游击,汉室其实也很难解决,毕竟只要拂沃德不和汉室正面硬碰硬,汉室其实还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这版图,上百万大军撒进去,也只能维持一平方公里,一个人的密度,所以单从逻辑的角度讲,这个思路没问题。

“不太可能了,我们在象雄王朝的统治正在被瓦解,没有了马辛德的帮忙,我们很难再从象雄获取到足够的物资,而战争的维持是需要消耗大量后勤的,没有了象雄王朝,没有了马辛德,光靠我们,连继续维持的基础都没有了。”拂沃德叹了口气说道。

到这一刻,拂沃德才想明白了马辛德这几年在干什么,那家伙恐怕从上藏区开始就考虑着投靠汉室了。

本来没有马辛德重组象雄王朝的政体和组织力,拂沃德等人虽说在早期会有很大的困难,但这么几年下来,也差不多将象雄彻底握住,到时候就算汉室发动总攻,依托藏区的复杂地形,拂沃德也能继续撑下去。

可现在,马辛德投靠汉室,对于拂沃德而言近乎是釜底抽薪,看似当前还有足够的粮食,而且马辛德也愿意给拂沃德提供后勤,但当某一刻的变更结束,拂沃德可就直接被断了后勤了。

这一来,拂沃德如果不在那一刻到来之前选择离开,等事情发生的时候,想要离开都不可能离开了。

至于说之后依托象雄王朝继续在藏区挣扎,和汉室进行纠缠什么的,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从马辛德选择投靠汉室开始,这件事就不可能发生了,对于象雄王朝的掌握水平,马辛德超过拂沃德几个层次。

说点过分的话,拂沃德对于马辛德而言,就是摆在台面上的泥塑木雕而已,之前愿意供奉,所以花团锦簇,现在不愿意供奉了,又不是真正的神灵,只是泥塑木雕的拂沃德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根已经被马辛德撅了。

虽说没有特意去坑害拂沃德,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仔细回忆一遍就清楚,马辛德已经实打实的将能做到最好的都做好了,晋身之资都早早的备好了,而且是当着拂沃德的面准备好的。

“这样啊。”从老卒晋升上来的将校,嘴角苦涩的看着拂沃德,他们这近百位站在中央的中下层将校在这件事上是最难受的,因为他们追随了拂沃德很多年,面对过三傻,对抗过汉军精锐,继续追随拂沃德对于他们而言才是正理,但马辛德这几年顺手而为的指点,让他们从普通的士卒,快速的爬升到了中下层将校,而且做的很好。

所以不管是选择马辛德,还是选择拂沃德,对于这些人而言都很不友好,因为不管选哪个,都相当于背叛。

“你们去追随马辛德吧。”拂沃德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道。

此话一出,还停留在中间的中下层将校迅速的分成了两拨,同样的话,不同的人听来会有不同的意思,而拂沃德洒脱的送行之语,在部分的将校听来就是威胁,而在某些人听来,就是拂沃德的仁德。

故而中间的将校,也快速的融入了他们选择的队伍之中。

“好了,愿意追随马辛德士卒,可以离开了。”拂沃德对着右边的士卒招呼道,那些士卒对着拂沃德欠身一礼,迅速的离开了。

等这些人从校场离开的时候,马辛德就站在校场外,让阿萨姆帮忙接收这些士卒的同时,也将另一部分的士卒送了进去。

看着突然进入校场,还带着近千士卒的马辛德,拂沃德不由得愣了愣神,他无论如何都没想过在他准备誓师,和马辛德分道扬镳,各自选择理想的时候,马辛德会带着士卒进入校场。

“马辛德,你什么意思?”拂沃德神色冷酷的开口说道,和之前的情况不一样,现在的拂沃德已经进入了状态,他必须要为这些愿意继续追随他的士卒负责,所以这个时候违背自己的信念击杀马辛德,他都是有很大概率会出手的,只要马辛德给不出一个让他信服的理由。

“这些士卒是愿意追随你的士卒,给你带来了。”马辛德很是坦然的开口说道,“虽说只要我带着,也能拖着这些人一起投汉室,但毕竟会留下一个隐患,以竺赫来的能力,难免会利用这一点做手脚,我不想和他在这方面斗法,毕竟死的都是自己人。”

拂沃德看着马辛德身后的那些士卒,沉默了一会儿,让西德尼将这些人全部编入到自己的本部之中。

“西德尼。”马辛德突然对着西德尼丢了一个东西,然后开口说道,“这个给你,如果到了必死的局面,就将这个东西交给对方,说不定能保你一条命。”

西德尼接住马辛德丢过来的印信,然后当着马辛德面将之捏碎了,马辛德见此轻叹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倒也不是算计拂沃德,而是他的双眼又不瞎,岂能看不出来西德尼的本心,对方早已不愿意追随贵霜帝国,只是因为拂沃德还活着,还在贵霜,所以才继续战斗。

就跟乌尔都和萨尔曼一样,作为塞种,作为年轻时期被狠狠打压的将校,他们其实有着和阿萨姆一样的心态,但现在他们却为贵霜帝国而战,是因为爱国吗?

其实不是,不管是乌尔都,还是萨尔曼其实都不爱国,贵霜帝国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追随的对象,甚至更为直接一些,作为塞种,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如何信得过贵霜。

他们愿意为贵霜而战只是因为奥斯文罢了,人有些时候哪怕对于某些事,某些环境恶心,但为了某些人还是会坚持下去,发挥出不亚于最巅峰的力量,西德尼也是如此,所以西德尼这一次肯定会死。

“真是的,一个个的不愿意体谅一下我。”马辛德看了看西德尼,又看了看拂沃德,最后叹了口气,“拂沃德,我们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假设你回到了贵霜帝国,不管是谁接你,你只要跟着奥斯文就行了。”

“我跟着奥斯文?”拂沃德一脸阴郁的看着马辛德说道,奥斯文老实说还是他的小辈呢,他和尼兰詹、巴拉克这些人是一辈人,奥斯文是尼兰詹的小弟好吧,让他追随奥斯文,这不是倒反天罡是什么?

“这是我能给你为数不多的帮忙,也是你回到贵霜之后,能体面的作为将校,体面的作为英雄的机会。”马辛德叹了口气说道。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棋盘的马辛德,不需要考虑什么证据,只需要依靠局势进行判断,自然明白高层的间谍不是王子祈,就是韦苏提婆一世,而二选一的话,大概率就是王子祈了。

所以拂沃德回到贵霜之后,依旧要面对某种非常糟糕的局势,而且自己投靠了汉室,拂沃德就算是不远万里回到了贵霜,也得面对某种审查。

这些都会对拂沃德造成极大的影响,而期间如果有人在里面动动手脚,拂沃德恐怕连体面都没有了。

“你涉及到的事情太多的,琐罗亚斯德教派,我,对于你都有极大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你虽说做出来了还算不错的成绩,恐怕也很难平安下场,所以,如果你还想体面的作为贵霜的将帅,就去找奥斯文吧,他确实是一个英雄。”马辛德很是认真的对着拂沃德劝说道。

“他太弱了!”拂沃德冷冷的说道,不是资历,也不是傲慢,而是最为现实的,奥斯文连大军团都不是,这种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情况,让拂沃德很是不满。

“这倒是事实,但拂沃德啊,进阶大军团统帅的方式,除了正道,还有邪道,你永远可以相信竺赫来的下限。”马辛德笑着说道,“而奥斯文一旦成就大军团统帅,他会强的让你恐惧,只要他能渡过心关。”

拂沃德沉默了一会儿,在对于未来的判断上,他绝对不如马辛德,而且马辛德既然说了,奥斯文一旦成就大军团统帅,就会强的让他恐惧,那就意味着这个未来,大概率会发生。

“心关是什么?”拂沃德岔开了话题。

“是奥斯文证道的关键,不管是军事指挥,还是个人的实力,这件事都是关键,我能推测到竺赫来那家伙会做什么,但奥斯文这边,如何渡过心关我却找不到关键,或者直接点讲,我看不到奥斯文渡过心关的可能,英雄有些时候,太过正直了。”马辛德带着几分感慨说道。

“不过,就算过不了心关,在竺赫来蒙蔽他的那段时间,应该也够了。”马辛德很是坦然的说道,“说不定奥斯文也是竺赫来的耗材,这不你在奥斯文手下混一混,到时候还能来个取而代之?”

拂沃德冷笑着看着马辛德。

马辛德转身离去,对着拂沃德摆了摆手,“听我的话,去找奥斯文,他是拯救你的关键,虽说你肯定会死,但我觉得吧,你能做到这种程度,最起码死的时候,也要体面一些。”

拂沃德看着马辛德背影,终于将马辛德的话放到了心中。

“奥斯文吗?好。”拂沃德看着被营门挡住的马辛德,做出了对于他而言相当屈辱的决定。

在张既率领着杨仆等人攻破了象雄王朝那个名义上的都城的时候,拂沃德早已悄悄的离开。

“刺史,我们的侦查人员确定发现了拂沃德撤离时留下的痕迹。”杨仆带着斥候来通知张既,询问张既是否追击,而张既看着一副懒洋洋的马辛德,多少有些沉默。

“这件事我不会插手的,你们自己想办法吧。”马辛德感受到张既的目光,他清楚拂沃德会走什么地方,也知道对方现在是在故布疑阵,但他不会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