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你一定会上大学！

人的一生，究竟什么最重要？

年轻的男孩说是爱情，成熟的男人说是事业，年长的男人说是亲情。

对何明亮，最重要的是被家人认可。

到何明亮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他家住筒子楼，一条长长走廊串连着许多个独立房间，楼道左右两头是两个公用水房和厕所。

大家都在做晚饭，筒子楼里油烟四溢，人声鼎沸，加上夏日残余的热气，在楼梯里走一遭，简直像洗了一个油水混合浴。

“哎呦，这不是天天吗？怎么到这来了？来来，到刘姨家吃饭。”

“稀客呀，大学生来了，到我家来歇会……”

“去去，别跟我抢，他是我的……”

“来，天天，吃个西瓜……”

……

楼道里正在做饭的人们看到赵长天，个个兴奋的双眼冒出绿光，一人抓住一个胳膊一条腿热情的把他往家里拖，非留他吃饭不可。

“今天有事，改天，改天，改天再来……”

人民群众实在太热情，差点被大卸八块的赵长天狼狈的左躲右闪，像红军突围般跌跌撞撞的爬到五楼。

五楼的过道两旁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柜子桌子鞋子自行车，还有灶台和煤气罐，中间留出一条可容一个人通过的小道，在小道的尽头，就是何明亮的家。

“天天呀，来找阿亮？”刚准备敲门，右边正在爆炒肉片的万保和问道，他五十出头，光着膀子，满脸油光，一手抓着铁锅不停的往上抖，动作标准的堪比五星级饭店大厨。

“是啊，他在家吧？”

“在，刚看到他去水房了。”

“谢谢万伯。”

水房是筒子楼最重要的一个地方，除了洗菜洗碗洗脸刷牙外，有的人直接就把灶台放在这里，方便炒菜做饭。

何明亮正在洗衣服，水泥砌成的大水池被整整齐齐分成十五个正方形的凹槽，漆黑发霉的墙壁上钉着两条长长的木板，洗衣粉、肥皂、牙缸、刷子、碗筷等胡乱搁在上面。

池子里放着一个红色塑料盆，大人小孩什么衣服都有，甚至还有女人内裤。

“你干嘛？”赵长天抓住何明亮准备给内裤涂肥皂的右手。

“赵哥，你怎么来了？我在洗衣服。”这个时候看到赵长天，何明亮很吃惊。

“我知道你在洗衣服，可这谁的内裤？这都给你洗，要不要脸了。”赵长天嫌恶的用指尖挑出一条大红色花边内裤，扔在一边。

“别，不然阿姨要生气了。”何明亮赶紧捡回来，用水冲干净。

阿姨是何明亮的后妈，他亲妈五岁就没了，没多久，父亲何振刚续娶了乡下比他年轻五岁的女人吕美雅，结婚后又给他生了一儿一女，现在儿子十一岁，小女儿才八岁。

吕美雅一直没有工作，在家带娃当家庭主妇，四年前才找关系到肉联厂当临时工，两班倒，工资很低，一个月不过十几块，因此对钱看的极重。何振刚每个月的工资必须分文不动的上交，少一分都要闹翻天。

在何明亮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任何玩具、零食和礼物，衣服都是别人孩子不要的旧衣，父亲是极为懦弱的男人，妻子说一绝不说二，只要他不生病，基本撒手不管。

从小，他就被教育，是大哥，任何事都要让着弟弟和妹妹，不管是吃的、用的还是穿的，再长大，勉勉强强读完小学，吕美雅说他不是读书的料，让他出去工作赚钱养家，为以后弟弟妹妹读书攒钱。

他很听话，在肉联厂上班后，每个月工资老老实实全部交给吕美雅，只为了这个女人拿到钱时给他的一丝笑容，那仿佛是妈妈一样的笑容。

他的一生全都是为了获得女人的认可而活，从前是后妈，后来是妻子，偏偏这两个女人都不把他放在心上。

这些事情前世赵长天知道一点点，但没有太在意，今生他觉得，只要把何明亮带离那个家，就可以让他海阔天空自由翱翔，拥有不一样的一生，所以才鼓励他报考湘南大学。

没想到，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何明亮，居然破天荒没跟他商量，把第一志愿改成了长洲职业中专。

“湘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吗？拿来我看看。”赵长天站在边上看他洗衣服，淡淡说了一句。

何明亮手一抖，肥皂滑落在地。

“还没……”他支支吾吾的说道，弯腰去捡肥皂。

砰……赵长天一脚踹翻水桶，水流了一地。

“赵哥……”

“哥个屁，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赵长天怒道：“到现在还不说实话？”

“你都知道了？”

赵长天哼了一声。

“没啥可说的，就是觉得，填中专稳妥些，有把握。”何明亮忽然镇定下来，把水桶扶起来，拎到水池里接水。

“考完后我给你一道题一道题估的分，至少能到480-500之间，”赵长天说道：“本科线应该没问题，你报个中专，存心想气死我？”

“赵哥，”何明亮转身看着他：“你也说是应该，而不是一定，我没你那么有自信，不敢冒险，所以就选了最稳妥的，中专，也很好啊，能上个中专，我梦里都会笑醒，湘南大学，想都不敢想。”

两人站在细细的水流两边，仿佛隔着长江黄河互望。

赵长天放缓语气：“阿亮，我怎么可能让你做不靠谱的事，即使你最后差几分，也没关系。高校都有特殊招生通道，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讲过，从前有个考汉武大学外语系的，分数不达标，可人家日语讲得特别溜，面试之后就被破格录取了。你的情况也一样，你发了论文，还有专利，这些已经足够给你加分，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不是不信，而是不能信。

何明亮低着头，眼睛慢慢泛红。他活到十八岁，只有赵长天对他真心实意的好，可惜，最后还是让他失望了。

“对不起。”事到如今，只能这么说，虽然说了也没用。

“何明亮，衣服洗好了没有，洗个衣服这么久，想偷懒啊。”吕美雅尖利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马上就好。”何明亮回答了一句，又小声道：“赵哥，你走吧，明天上午我再向你道歉。”

“向我道歉？你的人生，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你要对自己负责！”赵长天有火发不出，感觉一拳打到棉花上，有劲无处使。

何明亮就是典型的棉花型人格，从里到外都是软绵绵的，任凭别人捏来捏去，仿佛没有底线。

“我……”

“搞什么啊，这么久了，衣服没洗，地也没拖……哟，长天啊，你来了！”原本的抱怨责骂忽然中途变成了带点谄媚的高音，吕美雅笑着出现在水房门口：“是来找阿亮吗？这孩子，干什么都不行，能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不不，万分之一，我就心满意足了。”

赵长天面无表情的望着她，曾经略有姿色的脸庞在岁月的侵袭下已经爬满斑点，腰身臃肿，穿着肥大的红色的确良短袖和黑色短裤，露出皮肤松弛的大腿，踩着一双蓝色劣质塑料拖鞋，正喋喋不休的数落何明亮。

“这衣服怎么洗的，打了这么多肥皂，要浪费多少水，水不要钱吗？这点事都干不好。到时候又要被人说我们占便宜多用水，天地良心哦，我从来不干这种事……”吕美雅说了半天，想起赵长天还在，又挤出笑容道：“长天，到家里吃饭吧，刚好做了饭。”

“不用了，谢谢，吕姨，”赵长天从牙缝挤出一个称呼：“阿亮高考考得不错，很快就是大学生了，你不要老说他了。”

“什么大学生，他哪有这本事，能上中专就阿弥陀佛了。”吕美雅把乱蓬蓬的头发在脑后系成一个把，用手摸了摸脸，还行，早上擦了雪花膏。

“刚刚我去查了，他被湘南大学生物系录取了。”赵长天突然抛出一句话。

什么？何明亮和吕美雅同时浑身一震。

“赵哥……”何明亮惊呆了。

“你这死小子！我让你报中专，不听是吧，读大学，读大学，我呸，你是那块料吗？”吕美雅忽然发了疯，冲到何明亮面前，死死拧住他的耳朵，大声谩骂。

“说过多少次了，读大学浪费时间浪费钱，读中专，早点毕业出去工作，赚钱供弟弟妹妹读书，你这小兔崽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没良心!老娘养你这么大，良心都给狗吃了……”

“吕姨，你搞错了吧，大学比中专不过就多一年罢了，大学毕业后出来是国家干部，工资远远超过中专毕业，对弟弟妹妹的将来更有帮助，你应该支持才对。”

果然啊，是因为这个女人才偷偷改了志愿，赵长天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何明亮一眼。

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这样打压何明亮，对吕美雅有什么好处呢？难道就为了证明自己的儿子比他强？

“我不活了……呜呜呜，老何，老何，快来治治你那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你生的什么种啊，你们老何家就没一个好人，你爸只会浪费钱，你每天啥也不干，你儿子现在也不听话了……”吕美雅不敢跟赵长天争论，毕竟他老爸赵爱国已经升到副厂长，对方又是汉江市的名人，她没这个胆量，只能把所有的火撒到丈夫何振刚的头上。

正准备吃饭的何振刚赶紧过来，把妻子拉进房，点头哈腰的对赵长天赔不是：“长天，别在意啊，你吕姨她就这性格，其实人挺好的，真的，不是针对你。阿亮，快来，待在那干嘛？”

何明亮默默的走过去，他不知道赵长天为什么要撒谎，除了引发家庭争端之外，毫无意义，毕竟木已成舟。

楼道里炒菜吃饭的人都过来看热闹，老何家的事，大家都清楚，吕美雅惯着自己的孩子，把何明亮当牛做马的使唤，恨不得把他踩到尘埃里去，他们早就看不过去，可别人家的事，他们也管不了，顶多私下聊几句感叹一声罢了。

“赵哥，你回去吃饭吧，天都黑了，今天累了一天，我的事，你别管了。”走过赵长天身边，何明亮低声说了句。

赵长天笑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管到底，阿亮，我保证，你一定会上大学！”

这话掷地有声，何明亮背对他，赵长天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低着头微微颤抖的背影。

头低得久了，想要抬起来，是需要时间的。

生活总是让人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最强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