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百五十四章 讲道理还是讲拳头
可惜啊,吴争真不是个孝子。
这世上但凡孝子,哪能象吴争这般一年四季不待家中,服侍高堂的?
都道,父母在,不远游。
这个世道,讲究得就是一个孝字,就算是皇帝,那一样得日日按时省请,以做臣民表率。
吴伯昌不怪儿子,其实,他自己也有一颗不安份的心。
十代吴家人的隐居,为得就是一个承诺,应该够了。
只是吴伯昌不敢,他只敢想,不敢做。
吴争做了他不敢做的事。
什么天地君亲师?
什么伦理,什么纲常?
六年之内,废立二帝一监国,古往今来,谁可比拟……吴伯昌暗暗替儿子竖大拇指。
吴伯昌不是个迂腐的读书人。
他不会为阿堵物折腰,十代吴家人,从来都不屑为之。
真正的读书人,服理不服礼!
儿子讲得有道理嘛,人,虽生而不平等,可为何就不能改变之?
读书,难道就为了在不读书人面前,自我优越?
难道就为了生民跪在自己脚前伏首……当然前提是,先得向更高一阶的人俯首。
这,肯定是没道理的!
吴伯昌对明朝没有什么向心力,不,准确地说,对朱棣之后听明朝,没有什么情感可言。
他只认可自己是汉人。
吴伯昌赞同儿子所言——生而不平等,那就在生后平等,做不到绝对平等,那就相对平等。
虽然扫不净世间龌龊,可这不成为不去打扫的理由啊……何不让这世间,相对干净些?
吴伯昌一直在为着这个理念教书育人,哪怕他所面对的,是江南,甚至天下当时最负盛名的才子文豪。
他从不觉得在这些人面前,他低人一等。
能者为师。
至少,在这方面,他可师之。
陈子龙的死,对吴伯昌冲击很大。
陈子龙在学院任教一年,二人相谈甚欢。
可,就是这样一个文豪巨匠,愣是转不过弯来。
陈子龙难道就不明白,生老病死,乃世间之规律,国,亦如此,唯一不变的,只有身上的这丝血脉——汉人之血脉!
血脉不变,民族不亡,谁来当皇帝,何干?
而在方国安挟持之后,吴伯昌有些意志消沉,他已经很少亲自教书授课了。
他也在自省。
为何人心如此难改,吃谁家的饭,为谁做事,自古以来,不就这样吗?
可陈子龙、方国安……还有宁肯自尽的首辅石斋先生,他们究竟想要些什么?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事情的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吴伯昌百思不得其解。
“老爷……鲁王回了杭州府……是熊、张等诸位大人亲自去接的……人,此时在城南!”
宋安有些急,见吴伯昌一直沉默,他不得不重复禀报了一次,并再次问道,“要不要……派人抓捕?”
“争儿……知道吗?”
宋安稍作迟疑,点头道:“按理说……少爷该知道的。”
“那他可有传话给你……如何处置此事?”
宋安摇摇头,“我数次传信……少爷一直没有回应。”
吴伯昌仰头,思忖了一会,“既然争儿没有明令,那你就不动……不动好啊,不动则立于不败之地,人哪,终究得讲点情面……若是真撕破了脸皮,那就只剩下血肉模糊和狰狞了!”
宋安是真急,“老爷,这可不是小事……如果鲁王被他们拥立,那少爷就算攻破顺天府……也只有俯首称臣了……以少爷的心性,断不会因那位置而打一场内战……六年浴血争战,却为他人作嫁衣裳……老爷,您得替少爷作主啊!”
吴伯昌笑了,他慈爱地看着宋安,“你小子……长大了,懂得周旋了。”
宋安被吴伯昌一言说破心事,不禁有些脸赤起来。
吴伯昌正色道:“老爷视你与二憨是吴家人……可吴家也有规矩,小安……莫非你忘了?”
宋安闻听,大惊,忙跪下道:“小安知错了……老爷,小安真是为少爷不甘哪……!”
吴伯昌抬手打断道:“知子莫若父……争儿是个怎样的人,老爷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小安哪,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可以错,但……心不可以错,错了……回头无岸!”
宋安愣了愣,跪着默默地思忖许久,然后“呯”地给吴伯昌磕了个头,“小安受教了……多谢教你指点!”
吴伯昌欣慰地看着宋安,“与世无争的,那是痴人,可事事与人争的,那就是蠢物……只有聪明之人,才明白何为必争……想来我儿必是聪明之人!”
宋安有些发愣,他听不明白,怔怔地看着吴伯昌,不敢问哪。
吴伯昌手指点点宋安,笑道:“天下事天下人管之,此事不是私人恩怨,是为公义……如今天下有法可依……万事皆依法,有何可担忧的?”
宋安不解问道,“可若是鲁王登基……便是他的法,如何可依?”
“那争儿……为臣就是。”
“这……!”宋安不甘心哪。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有能者居之……你家少爷可是时时将这两句挂在嘴边的,他说得对啊,这天下本就非我吴家之天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可老爷……!”
吴伯昌微笑的脸慢慢凝固,他负手转身,平静地道:“可争儿还有句话,让老爷我觉得……提神解气,他讲,人若与我讲理,我便与人讲理,若人不与我讲理,我便与他讲拳头……粗俗,但有道理……小安哪,你家少爷既然能在六年间,废立二帝一监国……汝何惧之有?!”
宋安张大了嘴巴,惊愕地看着吴伯昌,这还是自家那个与世无争的老爷吗?
“与世无争的,那是痴人,可事事与人争的,那就是蠢物……只有聪明之人,才明白何为必争!”
“请老爷赐教……何为必争?”
吴伯昌眼神有些古怪,他看着宋安,呵呵笑道,“据理之事,是为必争之事!”
宋安瞠目,这话怎么解,据理之事为必争之事……又说不讲道理就讲拳头……那到底不讲道理,还是讲拳头?
亦或者是先讲理,再讲拳头?
那为何不直接讲拳头,来得痛快?
宋安此时的脑子乱得跟锅粥似的,生痛生痛的。
但有一件事,宋安总算是搞明白了,那就是,既然少爷不急,老爷不急,他,为何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