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羁绊(1)修

秦然负气而走,忽见得古木上几只顽皮的小松鼠吱吱穿行于林间,他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抬头朝那小松鼠望去。

往事历历在目,那一年申绝尘十岁,刚到清平府。

夏日的午后宁静慵懒,除了知了知了的蝉鸣聒噪,便是沙沙的风动。

秦然此时正于静室中休憩,一只毛茸茸圆胖胖的小松鼠忽而闯了进来,不知死活地蹿上卧榻,绕着他脚边团团乱转,他嫌弃地蹙了蹙眉,却也懒得动弹,又合上了双眼。

突然又听得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了。

今日的不速之客有点多。他不耐地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见得门外站着个小小孩童,正是才被申泯带回清平府的小绝尘。

小绝尘有一张圆圆的小脸,一双圆圆的杏眼与一个圆圆的小鼻子,许是因他自幼身患恶疾,早两年又遭逢变故吃了不少苦头,是以已然十岁的他看着要比同龄人矮小单薄许多。

这是小绝尘与秦然的初见,他还记得那时的小绝尘一脸懵懂地站在门槛之外,定定地将他看了许久许久,直至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他方迈了小短腿跨过高高的门槛,笨拙地爬上软塌,跪坐于他跟前,怯生生地用短胖的小指头轻轻碰了碰他笔挺的鼻尖。

但见眼前的男子只默默与他对视,无甚反应,小绝尘又试着用凉凉的小手去摸他薄薄的嘴唇,他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然而目光中已是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只是那时的小绝尘与如今一般,从来都不是个有眼力见的。

他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小绝尘一会逗逗他的衣摆,一会逗逗他的下巴、眉毛、眼睛……没完没了。他渐渐失了耐心,脸色愈发阴沉,目光愈发阴鸷,然而小绝尘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仍旧趴在他身上一通乱拱。

秦然终于忍无可忍,杀气腾升,正当他举起手来,正欲将他一掌拍飞之际,小绝尘却突然用小手捧住他双颊,嘟着粉嫩嫩的小嘴猝不及防地在他双唇上轻啄了一口,末了,还一脸天真地对着他呵呵傻笑,完全不知死活。

秦然一惊,才举起的手顿时滞在半空,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这一脸人畜无害的小家伙。

这一幕,恰被寻找小绝尘的张叔目睹,张叔噗通一声双膝下跪,心惊胆战地爬到榻前,诚惶诚恐讨饶道:“秦公子可莫要怪罪小少主,小少主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是老奴失职,请秦公子责罚。”

秦然并未理会张叔,眯起了眼定定地盯着仍在傻笑的小绝尘,举起的手忽而一落,不动声色地捞过那只躲在他身后的松鼠,一把塞进了小绝尘怀里。

小绝尘欢欣雀跃,抱着小松鼠,仰起小胖脸仍旧冲他傻笑。

秦然本是冷血之人,却意外地被小绝尘纯净无邪的笑容消融了心底的万丈冰封。

他是个傻子吗?还是个异类?他为何不怕他?他带着满脑子的疑问,伸出宽大的手掌,好奇地抚上那张稚嫩的小脸。原来他的肌肤是那样的娇嫩光滑,凉凉的,细细的,比他碰过的猫猫狗狗豺狼虎豹要摸着舒服,这种触感当真令他觉得无比新奇。

而当小绝尘乖巧地用小脸蹭上他温暖的掌心时,他心头猛地一颤,内心深处的一扇门似被打开来,头一回,他心底涌出了一股暖流,嘴角竟不自觉勾出了一个上扬的弧度,忍不住温柔宠溺地捏住他肉呼呼的小脸。

张叔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惊着,他张大着嘴,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来,这是他头一回见到秦然笑的模样,而且并非杀人前的冷笑。

“秦公子,可是需要老奴带小少主出去?”

秦然不发一言,只挥了挥手,示意张叔退下。

“累了?”

秦然见小绝尘小脑袋摇摇晃晃,不由得关切询问,可话一出口却又立马恼怒起来,他堂堂清平府的大总管,为何要对这脏兮兮的小鬼这般柔声细语?

“你给我下去……”正当秦然天人交战,恨不得将小绝尘一脚踹下卧榻之际,小绝尘却抱着小松鼠一骨碌钻进了他怀里若无其事地呼呼大睡起来。

秦然不可思议地看着怀里这一脸理所当然的小破孩,久久理不清思路来,他恶狠狠直勾勾地瞪着他,许久许久,直至听见他轻微的呼噜声。

秦然回过神后,伸出手掌抚了抚他圆圆的小脑袋,弯腰俯至他耳边,低声呢喃道:“你若敢去招惹别个,我见一个杀一个。”

秦然抬头看了眼西下的日头,是否杀冉东风是后话,眼下若放着申绝尘不管,只恐他饿极了又要大闹思无派了!

这般一想,秦然便急忙使了轻功往回赶,回到原处时已是不见了申绝尘。抬头往山顶一看,却是见得一个身影一闪,如一道闪电般转瞬闪入了思无派。

秦然心里一咯噔,旋即紧随而去。

申绝尘如鬼魅般穿梭于思无山庄内,三两个纵身便落在了厨房的瓦顶之上。傍晚的山风夹着几分寒意,卯足了劲往他衣衫里钻,冻得他哆哆嗦嗦蜷作一团,牙关直打架。练武之人如他这般畏寒实不多见,虽已近夏,又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许多衣服,却总感觉不到暖意,令他不得不为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倍感唏嘘。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思无山庄内灯火通明,瓦顶的烟囱正升腾着袅袅白烟,饭菜香扑鼻而来,申绝尘肚子“咕”一声打起了鼓。他摸了摸几乎已经贴到后背的肚皮,咽了咽口水,此时已是饿得连怄气的心思都没有,只想着赶紧先将肚子填饱再想别的。

当他正欲飞下屋檐之际,却见得一个小厮骂骂咧咧地跑了过来:“这都老半天了,鸡怎么还上不来?老爷的脸都快黑成锅底了!”

又听得大厨用蹩脚的方言回道:“哎呦,拔丝额拔想上咯,是上拔来咯!”

“怎么就上不来,这鸡不是已经在这……咦,这鸡为何少了只腿?”

“拔就是类头赖狗偷吃的咯,你说额类嘎容内端出课咯。”

“那就赶紧再杀一只,哎,这狗还是小姐养的,打又打不得!”

“结就在昨,内莫要催咯!”

“走走走!”小厮恶狠狠地瞪了眼趴在脚边的大黄狗,挥挥手作势驱赶,狗没走,自己倒先走了。

申绝尘见那小厮走远,便轻盈地翻身下了屋顶,大黄狗猛地见了个陌生人从天而降,惊得一下坐起,眼看着就要冲他狂吠,申绝尘急忙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地“嘘”了一声,那狗竟乖乖地坐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乖、乖!”申绝尘摸了摸狗头以示奖励,便悄悄地溜到窗户边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了一只鸡腿和一壶酒,旋即又回到了瓦顶。

大黄狗全程只摇着尾巴傻乎乎地看着他,哈喇子流了一地。

“额滴肾,内咋又次类一国!”

厨子转身发现鸡腿又少了一个,气得追出门来要骂大黄狗,却见得大黄狗死死盯着瓦顶看,厨子不解,也跟着抬头看去,却只见得瓦顶空空如也,鬼影都没一个。

“真肥齐!”

厨子啐了一口,转身回了厨房。

申绝尘一手鸡腿一手酒,早已跑到了后院偏厢的房顶狼吞虎咽起来。

有酒有肉,这才算勉强恢复了元气,身体也渐渐有了暖意。

才吃了几口便听得有交谈声渐行渐近,申绝尘急忙俯下身来藏匿于瓦顶之后,探出半个脑袋瓜子暗中观察。

这行来之人恰是冉东风,同时身旁还跟了名鹤发银须,面容却不过知非之年的男子。男子一袭紫光袍,头顶紫光冠,身形瘦高,目清神明,发髻高束,一缕仙须垂于下颔,一派仙风道骨,此人正是苍山派掌门丁之一。

两人行来之时正在讨论些申绝尘听不懂的门派事务,走至檐下,丁之一却话锋一转,关切问道:“东风,与陆家的亲事,为师想听听你的想法。”

冉东风一愣,迟疑须臾,回道:“全凭师父做主。”

丁之一捋了捋下颌的长须,缓缓道:“当年为师擅自替你应了这门亲事,想的是陆家乃名门正派,陆家千金知书达理,与你应为良配,望你早日成家定下心性才好立业。但这四年来,你非但从未主动提起过完婚之事,反而一拖再拖,方才又见你对陆姑娘不冷不热,魂不守舍的样子,为师不免有些担心。东风,你且如实告诉为师,你可是有了其他心上人?”

冉东风听得师父这般一问,不免心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若说没有,这几日他确是为了一人魂不守舍;若说有,此人却不过是个不知底细的陌生男子,况且这都与他迟迟未与陆思雨成亲并无关联,他只是觉着自己与陆家千金性格迥异,总说不到一处,相处起来别扭罢了,但这似乎也不能成为自己悔婚的理由。

思虑一番,冉东风最终也只含糊其辞回道:“师父多虑了,弟子向来讷言,亦不谙男女之事,近几年一门心思游历江湖,却真是将陆姑娘忽略了。”

“既是如此,此次武林大会结束后,便将婚事办了吧,陆姑娘也早到了出阁的年纪,你可莫要让她再等了。”

“弟子……弟子会考虑的。”

“你呀,这话都说了四年了。陆家千金温婉贤淑,对你情有独钟,你为何迟迟下不了决心?莫不是还惦记着苏眉那丫头?”

申绝尘听到苏眉二字时,心猛地咯噔一声,惊诧不已:他们怎么会识得苏眉?

“师父为何会提起晚樱来?虽则我与晚樱打小定了亲,但那时她才七岁,我也不过十岁,哪里懂得情爱之事。况且她早已香消玉殒,这一走已是十年,弟子便是再放不下,也没有再令她回魂的本事。如今,也不过是个念想罢了。”冉东风长叹一声,眉心不由得皱作一处,难掩一脸悲痛。

丁之一见他悲伤,亦不由地感慨万千,拍了拍他肩膀,无奈道:“我与苏瑾结交半生,算到了他会名扬天下威震八方,却算不到苏家会遭来灭门之灾,惨淡收场。”

申绝尘听得丁之一提起苏家,脑袋顿时如被撕裂一般,痛得头晕目眩,心也绞作一团。

十年前姑苏苏家堡灭门惨案轰动了整个武林乃至朝廷。当时的武圣苏瑾一家连同苏家堡上下一共五十三条人命无一幸免。他年仅十岁的女儿苏眉,更是被人以刀捅得血肉模糊,身首异处。凶手杀人的手法高明且残忍,作案后竟未留下任何线索,以至于至今仍未能寻到凶手,而苏家堡灭门一案也成了一个不解的谜团。

申绝尘对苏家之事最清楚不过,可他却对冉东风与丁之一毫无印象,更不知冉东风与苏眉定亲之事。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与苦思冥想,再未听进两人的对话,回过神时,丁之一却已然离开,只剩冉东风倚着棵梨树愁眉不展,不知在想些什么。

丁之一前脚刚走,便见得个着了袭桃粉罗裙的妙龄女子款款而至,女子身段玲珑有致,国色天香,乌发胜鸦羽,玉肌赛白雪,眉目如画,一双黑色水晶般的眼眸,顾盼流转间,千娇百媚,眉宇间的娇柔更是无人能及,便是那天仙玉姝与之相比,只怕也要黯淡了颜色。

女子姗姗行来,甫与冉东风一对视,便红了脸低头羞答答唤了声:“东风哥。”那声音温婉甜腻,听得申绝尘心窝子都软了。

“陆姑娘。”

冉东风却不知为何,见得如此美人向自己行来,不仅未向前相迎,反而退开几步,极防备地与她保持了距离。

“原来这便是陆思雨。”申绝尘心道:这冉东风倒是艳福不浅。苏眉自小清秀可人,虽算不得倾国之色,却也并非那庸脂俗粉,而这陆思雨的相貌却更是万中无一,比起那李海棠毫不逊色,却不知冉东风为何愣是没看上。

“东风哥怎的还这般生分?”

陆思雨语气娇嗔,本想与他撒个娇,却不料冉东风竟生硬回了句:“你我却也算不上熟稔,除了称呼姑娘,在下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称呼来。”

冉东风一句话将那陆思雨怼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无言以对。

两人尴尬地并肩而立,冉东风只抬头看天,半天不说一个字,兀自将她晾在一旁,好不着急。

申绝尘看着这两人,不由得替他们捏了把汗。明明郎才女貌,一双璧人,天作之合,为何两人站一处就这般别扭。这冉东风明明待他也是极温柔细致,何以对着个绝世佳人却这般苦大仇深,搞得跟陆家欠了他一屁股债似的。

申绝尘见冉东风木头人似的,急得恨不得跳下去替他将那小美人调戏一番,然而想起自己左手鸡腿右手酒壶的模样,也就作罢了。

陆思雨终是没熬过冉东风,再次主动道:“东风哥,自你我苍山一别已四月有余,东风哥可有惦记思雨?”

陆思雨边说着边轻轻往冉东风身上靠了靠,肩臂相触,冉东风一颤,急忙如避瘟疫般跳开来,将那陆思雨气得郁卒。

申绝尘看得哭笑不得,心道:这冉东风这般坐怀不乱,倒也不怕成亲后会花天酒地,朝三暮四了。

冉东风似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对方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脸皮薄,自己这般拂了她的颜面总归是不好,于是想了想,耿直回道:“近来门派事务繁忙,又恰逢武林大会,江湖中多有歹人作祟,冉某未敢懈怠,实在无暇顾及儿女私情,还请陆姑娘谅解。”冉东风说得冠冕堂皇,却也言之灼灼,倒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陆思雨见冉东风终于开口说话,心情大好,便红着脸,娇羞追问道:“那你我何时完婚?”

“待在下找出杀害萧盟主的凶手,平定此次武林动乱,自有交代。”

“自有交代”这四个字听得陆思雨一脸茫然。两人已是定了亲,除了拜堂成亲,还要交代些什么?

女孩儿心思本就敏感多疑,别个大美人都放下身段来投怀送抱,这冉东风却偏生说出这般不着调的话,便是连申绝尘听了都觉不妥,暗地里“呆瓜”、“倔驴”地将他骂了个遍。

陆思雨被冉东风气得莫可奈何,悻悻然离开了。冉东风却如释重负,长叹了口气,看了眼天上的圆月,不知想起何人来,眼角眉梢染上了一抹笑意,转身又出了后院。

我是分割线:

申绝尘:冉大哥,陆姑娘这么美,你为何不喜欢她?

冉东风:你不是说李海棠也很美,你为何不让我喜欢她?

申绝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