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他这么拼命,该有报酬

虞幸一顿,立刻将脑中所有的想法都收了起来。

有些事情就连想一想都会被某些特定的存在感知到,明珠的异变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不过他刚才也没有思考得太深,所以医生应该仅仅是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没有窥探到全部才对。

“没什么,就是我在这里耽搁太久,再不出去的话,恐怕会被怀疑。”虞幸这么说,就是要结束这次的交谈了。

“交易内容已经确定,我会在你需要帮忙的时候出手,或者,要我替你做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医生在面容模糊的时候,总是有种文质彬彬的感觉。

他朝着虞幸躬了躬身:“我想你应该不希望我和你同时出现在别人面前,那么,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的身影忽然模糊成了一团奇怪的光影,从那段影像中传出来的呓语声骤然变得嘈杂,如同有成百上千个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好在这样的声音只维持了一瞬间,紧接着就连同那团光影一起,在扭曲的空间里消失了。

祠堂静悄悄,连一根蜡烛都不曾熄灭,烛光平和,来自方将军牌位上的庇佑之气正和以往没有什么差别地笼罩在这里。

虞幸最后看了这牌子一眼,医生说了,牌位上没有将军灵,也没有将军魂魄的残留,可他总觉得,这牌子立在这里,就像是方将军正带着笑容,亲眼目睹着祠堂中的一切。

这应当是错觉。

或者说,只是在听过所有故事之后,残存于心底的一种奇特的感受。

虞幸低笑:“我就先走了,这位将军大人,要是不出意外,咱们也不会再见了。”

说完,黑雾涌起,将被他点燃的蜡烛在一瞬间尽数扑灭。

祠堂又恢复了漆黑一片的样子,仅有打开的房门外透进来一片淡淡的天光。

虞幸抬腿迈出祠堂,转身将门关上,又缓缓走出了祠堂所在的这处偏僻院落。

不出他的所料,仅仅是踏过了一个拐角,他就看见方宵正站在那里,表情晦暗不明。

方宵和他隔着一条细窄的廊道对上视线,隐隐有风吹过。

这位与他容貌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忽然笑了,声音和缓,像是一个脾气非常好的哥哥在很普通的一天,对弟弟问出了很普通的一句话。

“你去了哪里?”

虞幸眨眨眼,缓缓朝前走了过去。看到他举动的方宵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睛,视线不着痕迹地往他身后看去。

他身后当然什么也没有。

“哥怎么到这里来找我了?是有什么急事吗?”虞幸不答反问。

“你从妈那里出来之后在家中闲逛,我是看到了的,想着你或许许久没回来,对家里的布局已经生疏了,随你逛逛也无妨。”方宵看着走到近前来的弟弟,微笑着说,“只是不曾想,你逛着逛着就没了人影。”

“我原先以为,你是去找你那两个朋友玩了,当我过去时才发现,你那两个朋友正跟园丁爷爷学着做木雕,而那里也没有你的身影。”

方宵抬手,按了按虞幸的肩膀:“你是我失而复得的亲人,你应该知道我有多紧张你。忽然发现你不见了,我难道不应该着急吗?”

他说的好听,但言下之意就是——

只要他想,方府中的任何一处都在他的监控之下,偏偏虞幸这么大一个活人却消失了,无论是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这样的情况,太像是逃跑了。

“哥,你在说什么啊。”虞幸眉间涌起一抹惊讶,“如果你猜不到我在哪里,又怎么会在这儿等我呢?”

方宵动作微顿。

是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到处都找不到虞幸之后,他一边暴躁的想着这人还是逃了,一边却走着走着,不自觉的就走到了这里。

随后他才想起,原来方府中还有这样一处偏僻院落,里面似乎是方家的宗祠。

宗祠这个概念,似乎已经在他脑子里消失很久了,就算是习惯了掌控全场,他竟然也将这一处忘得干干净净。

其实走到这里,他就猜到弟弟大概率是进了祠堂,然而弟弟有可能逃跑了的这种想法令他心中不安,他的心情不可避免的陷入低沉。

他要在这里等着,他要在第一时间看到弟弟,确认弟弟的存在,不然,他想他大概会疯的。

方宵却没有意识到,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能产生半点去祠堂里找人的想法。

他只隐隐不安地问:“你怎么会想着到那里面去?”

虞幸表情自然,越过了方宵的身影,一边走一边说:“我逛着逛着就到了这儿,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我经常被方德明那老东西拖到这里罚跪。”

方宵的视线随着虞幸移动,他跟上了虞幸,同时也因为虞幸的话而回想起了从前。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在弟弟特别小的时候,每次犯了错方德明就会骂他,甚至是动手打他,但在方德明特别忙或者和许婉在一起的时候,这老东西甚至连打骂的时间都不肯付出,只不耐烦的挥挥手,就把弟弟赶去祠堂罚跪。

每次跪祠堂,一天一夜都是好的,有一回方德明彻底把弟弟忘了,四天之后才想起来——还是方宵不着痕迹地提醒的。

方德明这才变了脸色,到底也算是亲儿子,他带着方宵和园丁爷爷急匆匆去往祠堂,推开门后就让园丁爷爷进去,把弟弟带了出来。

方宵当时就看着方幸一脸菜色的昏厥在园丁爷爷怀里,那本来就瘦弱的身板更纤细了,整个人就像一张纸,随时都要啊被吹跑似的。

“一到这儿我就想起以前被罚的日子,想起那些不问缘由的苛责。”虞幸脚步不急不缓,语气也并不激动,反而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让跟在他身后,只能看到他小半张侧脸的方宵也不知道他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是怨怼,厌恶,还是怀念?

“说起来,哥,你好像没有被罚跪过吧?”虞幸偏头。

方宵便在此时看到了他唇角淡淡的笑意,顿时一愣,然后反应过来:“我没有被罚跪过祠堂。要是我犯了错,更多的是直接罚跪在他面前,或者……拉来我在港口区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让我砍掉他们的一根手指。”

“方德明说,我不该犯那些低级错误,但我是要继承他家业的人,我做出了错误的决策,让港口的生意蒙受了损失,他总不能按照港口规矩那样对我,所以……”

方宵嘴角勾出一丝嘲弄:“我犯一次错,就要由我亲手惩罚我的亲信。”

“方德明让我看着他们被剁掉手指时的表情,他叫我记住,一个无能的领导者,就是连亲信都护不住,我无能,才会连累到他们。”

方德明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完全是两种教育方式。

虞幸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往事:“那时候你多大?”

“十岁左右吧。”方宵淡淡回答。

他十岁的时候,方幸才六岁,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哥哥除了欺负他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

虞幸不免也要感叹一下:“……方德明还真是离谱至极。”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我那么小就开始慢慢接触港口的事务,那几个亲信也大都是半大小子,十七八岁那种。”

“只有他们会觉得我一个小孩挺好玩的,也挺可怜,一来二去混熟了,他们便也知道我的手段。”

“而那些跟着方德明做事多年的人,只会自以为是地捧着我这个少东家,觉得方德明就算是派我过来观摩学习,也不会对我有多狠,所以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的,好吃好喝的供着,实际上什么都不让我做。”

方宵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回忆往昔了,大概是和弟弟聊天,总能让他不自觉的想起少年时代吧。

“于是我让那些瞧不起我的帮派‘老人’一个个倒了霉,那几个半大小子则成了我的亲信……也是我的朋友。”

“方德明用我朋友的手指逼着我不犯错,我当然不敢再犯,每次看到他们手上缺少的部分,我就会想起我的每一个不成熟的决策。”

一个年少有为的继承人,就是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下被逼出来的,与此同时,牺牲的不仅是他自己的心灵,还有旁人的身体。

然而这种少年时代的冲劲与狠劲,都在发现南水镇真相的那一刻破碎了。

方宵曾经在亲手剁下他们手指的时候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央求着方德明不要这样做。

到后来,看着被拉到面前的亲信,他手起刀落,毫不犹豫,但在亲信抱着手惨叫的时候,方宵眼底会伤过一抹隐忍的怨恨——对方德明的。

直到他得知,港口的帮派是假的,是方德明无聊弄出来的,他讨厌的帮派老人也好,新收的那些正年轻的亲信也好,都不过是方德明笔下一句话的事。

帮派里的所有人都是在这段话中诞生的,然后遵循着最基本的逻辑,成为了南水镇近乎真实的镇民。

方宵只觉得索然无味,友情?朋友?也不存在了,谁要和他那个恶心的爹创造出来的东西做朋友啊,只会显得付出过眼泪的他像个傻逼。

那时候他也二十出头了,陪方德明玩这种无聊的扮演游戏玩腻了,因为不再将心思放在港口事务上,所谓的“错误决策”不减反增,方德明故技重施,然后告诉他,因为他最近的糟糕表现,这一次,一根手指不够,就砍整条手臂吧。

被拉过去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少年,才十六岁,加入帮派后就一直跟在方宵身边,性格十分讨喜,可以说是机灵过头了吧,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处事圆滑。

少年什么事儿都能学得很快,平时对方宵都是哥哥、哥哥的喊着,总是笑嘻嘻的,甚至可以说,方宵十分纵容他,而他也摸得清这种纵容的限度,帮里所有人都知道,这小子很受方宵器重。

方德明自然知道怎样往方宵的软肋上戳,既然器重,那么近日来犯下的这么多错,就拿这个少年来开刀。

不是一根手指,是一条手臂。

少年脸色惨白,恐惧至极,看到方宵拿起刀,他浑身颤抖,强行让自己冷静:“哥,哥哥……您想想办法,救救我吧,您一定有办法的,您救了我,弟弟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为您肝脑涂地!”

“抱歉了。”方宵是很纵容少年,因为少年是唯一一个一来就敢叫他哥哥的人。

这个称呼他很喜欢。

哪怕少年只是虚假的人,也能给他带来一丝愉悦。

然而余光瞥见方德明那盛气凌人又好像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仿佛就等着看他后悔犯了错的内疚模样,再在他动手砍一下少年手臂后不痛不痒地说两句“这就是你表现糟糕的代价”,方宵忽然勾起嘴角。

那是他第一次在方德明面前动手“惩罚自己”时露出笑容。

刀光一闪,落下的不是少年的手臂,而是少年的头颅。

那不断讨饶的嘴巴还张着,少年的头颅滚落到方德明脚下,双眼中是恐惧和哀求——这一刀太快,少年连震惊的表情都还没来得及有。

“我也知道最近我做的不好。”方宵把砍刀往桌上轻轻一放,笑意深深,“一条手臂太轻了,这样的惩罚父亲是不是更加满意呢?”

方德明从他眼中看出了凉薄,自此没再用这种方式惩罚过他——有些眼神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这样的惩罚对方宵再也没有用了。

纵容那叫他哥哥的少年只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高兴,方宵从回忆中抽离,现在他真正的弟弟就在眼前,这才是最让他高兴的事。

他的亲弟弟还在为他打抱不平:“小时候我不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我那时总觉得命运不公平,你每天穿的光鲜亮丽,有一大堆人可以指使,威风凛凛的。”

“现在我懂了,你真的很不容易,哥哥。”虞幸说起自己跪祠堂还在笑,可是评价起方宵语气却低沉了下来。

“你被罚跪祠堂也不容易。”方宵还记得,那次方幸四天没吃没喝,差点命都要没了。

小时候他也没机会和弟弟交流感想,这会儿,他忽然问:“你一个人跪在祠堂里的时候会怕吗?”

方德明是很缺德的。

最开始罚方幸跪祠堂,不让吃饭喝水,也不让点蜡烛,方幸胆小怕黑,跪到天黑就拍门想出来了,方德明让李保姆在门外加了道锁,无论里面的小孩怎么哭喊都不放人出来。

哪怕小孩哭得撕心裂肺,不停的说知道错了,不停的说求求爸爸,那些声音甚至传不到方德明耳中,因为方德明特意吩咐了,别让方幸的事打扰他。

几次之后,方幸似乎不再害怕黑暗了,也知求救和哭喊都是没用的,于是祠堂就变得静悄悄。

方宵像之前一样假装路过,想听听弟弟现在还好吗,却只听到一片风声,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后来每一次,方幸平静地被关进去,平静地被放出来,身上的阴沉愈发浓重,将自己关在保护壳里,视方家的所有人都为敌人,隔绝在了心墙之外。

方宵就看不懂方幸的想法了。

“我不怕啊。”虞幸现在就是方幸,他听着这样的问题,虽然完全没有方幸小时候的记忆,但想到祠堂中方将军的牌位,也就知道答案了。

“最开始可能是有点怕,几次之后就习惯了,后来不仅不怕,反而很喜欢。”

“……喜欢?”方宵挑眉。

“是啊,每次犯了错,我就盼着方德明没空,直接喊我滚去祠堂呢。”虞幸摊了摊手,声音里透着一股狡黠,“虽然会饿肚子,但是也意味着我可以好几天不用和方德明还有许婉相处。”

“而且最开始我怕有人过来检查,跪得认认真真,被放出去的时候站都站不起来,两条腿跟要废了一样。但后来我发现,除了园丁爷爷,其他人好像都不喜欢踏进祠堂,所以我就心安理得地在里面睡觉了。”

方宵:“……”

虞幸转头,还用手比划着跟他形容:“祠堂里面有几个蒲团,把蒲团并一块能当床用,虽然晚上会冷,可是我还是无比的安心,冷就冷点吧,胜在安静。”

没人打扰,更没人打。

“就算园丁爷爷来接我了,看到我在睡觉,他也不会告诉方德明的,园丁爷爷真的很善良。更何况每次我都睡得很饱,一听到门响就能立刻清醒,在门开之前重新跪好。”

虞幸看着方宵,似乎是真的心无芥蒂的与他谈起了小时候那点小聪明,笑容越来越大:“我还会假装双腿动不了,让园丁爷爷搀着我出去,然后就又能得到宅在房间里一天不动的权利,就连吃的都是园丁爷爷拿到我房里,嘿嘿,我从来就没穿帮过。”

说起这种事,虞幸兴致勃勃,好像直到今天他还是很骄傲。

方宵这一下是真的愣了,他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跟着弟弟脸上的笑容一起涌了上来,像是在厚厚的冰面下,有人正一拳一拳地往上砸着,试图将冰打破。

这种闷闷的,甚至让他大脑刺痛的感觉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但是刚才因为弟弟去了祠堂而隐约蔓延在心里的不安却完全消失。

原来弟弟小时候在祠堂的回忆并不算坏,他在祠堂待了这么一会儿,出来以后心情就变好了。

不仅如此,弟弟还愿意将这种心情传递给他,这样兴致勃勃地和他分享情绪的事,从弟弟出生起就没有过。

方宵下意识停在原地,抬手捂上胸口,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证明此刻不是幻觉,他听到的一切都如此鲜活。

虞幸察觉到他没有继续走,莫名地回过头:“哥?”

“没什么。”方宵回神,在虞幸刚走出祠堂时那种浑身压抑着危险感的模样已然消失了,“就是听到你高兴,我也高兴。”

他们已经走回了许婉院子附近,方宵重新迈开步子,笑着说:“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高兴的感觉了。”

“……整天和许婉还有方德明待在家里,能高兴就怪了。”虞幸毫不犹豫地趁机贬低了两人一句,顺势提起,“哥,明天我们就能去瑞雪祭玩了,你肯定能放松放松。”

“不仅有祭典,还有这次旅行团里的活人,对你来说,应该算热闹了吧?”

瑞雪祭……

方宵心中的高兴忽然淡了下去。

他很期待和弟弟一起出行,别说这是他们成年以后第一次一起出门,就算是小时候也很少会有这样的机会。

弟弟是这么期待。

而且希望他能在瑞雪祭上放松地玩。

他的弟弟现在对他这么好,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误会,也没有秘密,要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啊。

可是,要是方幸知道瑞雪祭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让他在祭典上彻底被同化认知,永远也生不出离开的心思……

方宵瞳孔一缩。

他发现他不想看到方幸在得知又被骗了的时候,脸上会有多少失望和愤怒。

而且瑞雪祭这个流程还是他亲手设计的,他将他多年来在抵抗那种信念时被一点点同化扭曲认知的感受抽了出来,放到了瑞雪祭的祭祀中。

到时候祭祀开始,方幸就会在短时间内感受到他这么多年来的全部挣扎和最后的妥协。

方幸的意识也会随之一起走向妥协的结局,然后尘埃落定,接受信仰,成为可以和他一起掌控整个南水镇的人。

但是,只要方幸被“它”承认,获得了掌控南水镇的资格,他就一定会知晓瑞雪祭的真相,接受信仰之后不代表就会接受所有亲情,方宵自己和方德明就是很明确的例子。

到时候,弟弟得知了一切,心中也只会保留对这份信仰的忠诚,而对他这个哄骗、设计、不择手段的哥哥,一定会产生失望与厌恶的!

弟弟现在还在为明天可以一起玩而开心,两相对比,他居然是这么不堪。

方宵的脑袋仿佛被锤子锤了一下,有一股早已弃他而去的理智悄然回归。

他为什么要以辜负兄弟情为代价,帮助那条蛇让弟弟留下呢?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巨蟒自己去做?

是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要的就是弟弟能回方府,能回来陪着他,和他一起掌控南水镇,一起迎接自由的未来。前提是,弟弟还记得他的好!

但是即将在瑞雪祭上来临的一切,无疑都是在打破这个前提。

他怎么会做出这么蠢的决策呢?

方宵的脑子里开始变得一片混沌,他一把捂住了头,刺痛在脑袋里发酵,仿佛有一双蛇瞳从虚空中看向了他。

他疼的蹲了下去,浑身冷汗,根本说不出话来,连弟弟脸色骤变地跑到他旁边问他怎么了都无法回答。

“我……”

方宵双手因为痛苦而揪着短发,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可是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虞幸站在方宵旁边,垂眸看着忽然发作的方宵,惊愕的表情下是一片清冷。

虽然他不会在方宵面前使用任何一点诅咒之力,免得被方宵意识后的小千结发现,但他的感知力还在,能够清楚的感觉到方宵不再像之前那样无懈可击。

有一种很不稳定的意识波动从方宵体内传出,那种暴躁的感觉极具感染性,连虞幸都依稀烦躁起来。

系统女音主动道。

在祠堂被虞幸薅了一次羊毛,也暴露了它会主动说话的情况,系统干脆不装了,想出声就出声。

“认知扭曲动摇?”虞幸也有些诧异,人的大脑会本能的排斥外力强加的认知扭曲,方宵就是将这种排斥做到了极致,才拖延了这么多年。

可是当认知扭曲完全成功,就代表着已经无力回天,因为连“反抗”这种意识都已经一并被抹除了。

就类似于,别人告诉方宵,你是因为那条蛇才会有今天这样的想法,那不是你本来想要的。

方宵只会觉得,是吗,还好那条蛇改变了我的想法,不然我一生都要局限于过去,真是要感谢那条蛇啊。

更别提,他还是小千结傀儡,有大半意识受小千结所控,比如把南水镇的故事形式从书转化成电影,再在外来的旅行团到来时,为旅行团设计一系列恐怖又要命的情节。

这些事,方宵必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因为这是千结控制着他做出的决定。

而他平时却压根不会去想,这些事到底是不是他要做的,在他的认知里,已经失去了怀疑这些的能力。

这真的非常无解,人们可以救出被胁迫的人质,却救不出一心要当人质的被洗脑者。

然而现在,系统却说方宵的认知扭曲开始动摇了。

虞幸自己感觉到的,也是来自于方向意识层面的动荡。

所以他并不怀疑系统这句话的正确性,他只是惊讶于方宵是如何做到的,又为什么突然如此。

虞幸想了想,大概能理解。

别人对方宵说,你的想法已经被蛇控制了,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方宵只会认为别人喜不喜欢关他什么事,他自己就很喜欢现在的想法,反而认为从前的想法十分幼稚,并为蛇能控制他而感到荣幸。

这样,小千结无论如何都能保证方宵不脱控。

可是,当一个足够重要的变量忽然出现,而千结又不曾提前得到应对方法,就会变成……

方幸对方宵说,你的想法已经被蛇控制了,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方宵冷笑,觉得弟弟早晚会懂。

方宵犹豫,“保护弟弟”这个刻在骨子里的想法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对不起弟弟。

方宵惶恐,开始反思,他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很好,但是居然会因此对不起弟弟,难道真的是现在这样有问题吗?

当完美的认知扭曲产生了第一道裂痕,它就不再完美。

虞幸刚才就是故意露出兴致高昂的样子的,他的本意是想表露出去祠堂并不会对方宵的计划产生影响,以抵消方宵对祠堂那边的怀疑。

然后引出明天去瑞雪祭的话题,他是想顺带问问关于祭奠礼服的事的……

谁曾想,居然触动了方宵不知道哪根神经,让他本来十分稳固的认知重新开始摇摆。

“他这样不会出什么问题吧。”虞幸的表情渐渐麻了,在心里跟系统交流,“我跟你说实话,其实我已经把之后的行动都计划好了,他来这一出,有点打乱我的思路。”

那谁能想到,居然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系统分析了一下。

“道理我都懂,那你能再分析分析,他现在动摇了会有什么结果呢。”虞幸瘫着脸道。

但凡千结不在,方宵这种被完全扭曲都能自己掰回来一点的人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可是千结还掌控着他的大部分意识,他一动摇,千结自然是第一个发现的。

本来对于新傀儡的认知扭曲就还没有完成,结果旧傀儡还先一步出了问题,那么千结还会按照计划以旧傀儡的身体带着新傀儡人选去参加明天的瑞雪祭吗?

这都想远了,他现在甚至还不能确定,方宵动摇的程度如何,千结是否有能力快速压制他产生裂痕的认知,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把方宵的意识控制住。

最需要担心的就是,因为他的原因,方宵脱离了小千结的掌控,小千结是不是会因此对他产生忌惮。

这实在是很影响他的计划。

系统没有再给出确切答案,它至今的所作所为已经很出格了,不能再做得更过。

这种反应在虞幸意料之中,他闭了闭眼,还是得指望自己。

“哥,你哪里不舒服,需要我做什么吗?”方宵还在痛苦地挣扎,虞幸便也蹲下去,双手稳定住方宵的肩膀,然后摇了摇,“要不我去叫那个医生!”

“弟弟!”方宵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虞幸的袖子。

“我在呢,你要说什么?”虞幸凑近。

“如果我……做了伤害你的事……”方宵艰难地抬头,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红色覆盖,似乎是眼球附近的毛细血管因为高压而爆开了。

两人对视。

伤害弟弟的事。

他们之间从方幸逃出南水镇之后就保持着一种默契,两人都懂,小时候方宵抢方幸的东西、污蔑方幸犯错误,害的方幸被打被骂,这都不是伤害他的事。

因为方宵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弟弟能顺利离开。

真正可以被定义为伤害的事,便是违背了方幸的意愿,对方幸造成不可逆的糟糕结果的事情。

方宵已经开始恍惚,他的视线里仿佛出现了比之前大百倍的幽深蛇瞳,一股又一股熟悉的晕眩感冲击着他的大脑。

但他还是想趁着自己现在清醒的这一刻,把问题问出去。

“如果我……你会……原谅我吗?”

通红的眼睛里除了正在抵御痛苦而显露出的挣扎,还有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

虞幸怔愣片刻。

方宵在提醒他。

方宵是在以这种看似疑问的方式提醒他——再待下去,就会受到伤害。

他可能只有这一句话的时间,没有求救,没有为自己争取任何挣脱泥潭的机会。

而是让他快跑。

他的眼睛里,就只写着两个字——快跑!

虞幸眼底浮现起一丝凉意。

面对“忽然不舒服的哥哥”,他面上的表情淡了淡,然后回答:“不会。”

方宵身体一僵。

“就算是你,如果让我回来就是为了伤害我,那么……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

虞幸伸手,抹去方宵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嘴角的笑意有一点病态:“哥哥,我从一开始觉得你要害我,就不想留在方府。”

“可是你用行动告诉了我,你不会对我不好。”

“我能从你身上感觉到,你还是小时候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会保护我,帮我做到我想做的事。”

“我是这么感觉的,应该没有错吧,哥哥?除非……你现在的演技比小时候更好了,你决定彻底欺骗我,甚至是报复我一个人离开的事。”

“不——”方宵眼前已然一片黑色,耳边也嗡嗡作响,他想告诉弟弟自己不是这样的……起码不是他主动想这样的,可是已经说不出话了。

“现在我都决定留在方府了,因为我也想和你一起生活,你帮我获得了这么多年的自由,我为什么不能给你下半辈子的高兴呢?”虞幸还在继续,语气确实极度平稳和淡漠的。

“可是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对我恶语相向,威胁我,强行留下我,而不是欺骗我的感情。”

“哥哥,如果你骗了我,我绝不原谅你。”虞幸笑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决绝又自私的人,要不然我怎么会任凭你一个人在南水镇受折磨,自己跑去外界我想过的生活呢?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但只要你伤害我,不论你曾经对我多好,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抛弃。”

“所以你快告诉我,你没有骗我对不对?”

方宵就是在此刻突然停止了挣扎。

他缓缓地平复着呼吸,然后面色沉静地抬头,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那双黑沉的眼眸里,似乎有蛇一样阴冷的目光缓缓滑过。

阴冷的目光将虞幸从头打量到尾,而后,方宵露出一个温柔又危险的笑容:“当然,我骗谁都不会骗我的弟弟。而且,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认知的裂痕被千结修复了。

果然,只是一瞬间的动摇,对千结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但虞幸已经在自己刚才的回答中,为之后的新计划递出了一粒种子。

系统忍不住问。

“嗯哼,本来是不想自找麻烦的,但谁让方宵这么拼命。”虞幸在心中回答,轻笑一声,“被完全扭曲认知的人,基本上是没救了的,对吗?”

“等到我毁掉拍摄设备,那时候最能阻止我的多半就是在我身旁的方宵,千结会先用他的身体作出威胁我的一些动作,不论怎样,方宵的身体、意识,都几乎没有拯救的可能。”

这场推演中,唯一一个有价值被带离的人,是明珠。

除了明珠,方府人都会死,就连老园丁,也会因为死气太重,在失去方府“庇佑”后回归他原本的结局。

“可是现在我打算更改一下这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结果。”虞幸在心中戏谑道,“换个新计划。”

“方宵这人很对我胃口——在给千结找麻烦这方面。”

“这家伙无论如何都不该得到一个那样无聊的结局,这会让我很失望的。”

“我要他活着。”

系统总是这样冷静又没有人情味。

“谁说做不到,你应该是通过现有条件计算出来的答案。可是接下来我就要去改变现有条件了。”虞幸眼底的凉意终于掩盖不住更下方的疯狂之色。

他就是一个疯子。

被迫打工很无聊,所以只想快点结束。

可是现在,他在无聊的打工过程中找到了一个让他满意的乐趣,这样的话,哪怕是给自己找点麻烦也无所谓。

因为他乐意。

系统沉默下去。

虞幸把方宵扶起来,让方宵靠着他站好,微笑道:“哥哥没事了就好,有点吓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