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婆罗洲

“阿母,这几日来你粒米未进,这身子骨可怎受得了”美晶说到一半不禁哽咽起来,泪水在湿红的眼眶里打转。

“美晶,今儿初几了?”洪夫人说着又站起身来,半倾着身子吃力地向前探出脑袋,借着月光,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朦胧的海面。

“七月初十,眼瞧着下个月就到中秋了,阿母”美晶急忙跟上前一步搀扶起洪夫人的一只胳膊。

“三个月了,按道理早该回来了,对吧,美晶,往日里你哥哥出船不满两个月就会回来的”月光下洪夫人消瘦的面庞显得越发苍白,干瘪的躯体在破损的木栈桥上投出斑驳的影子。

“阿母,不要胡思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美晶的声音颤抖起来略带哭腔,“我们回家去吧,说不定哥哥他们明天就回来了”美晶搀扶着洪夫人的胳膊离开栈桥往村里走。

“美晶,你可能记不得了,你八岁那年,也是在这个栈桥,等我的娘家弟弟,你的舅舅,我守了十三个晚上,整整十三个晚上,等到的却是你舅舅遇难的消息”阿母突然握紧了拳头,眼神充满了坚毅,“我不相信命运的不公会再次降临在我头上”。

“舅舅他是英雄,如不是为了掩护其他船员先撤回船上,他定是不会被野蛮部落捉到杀害的”美晶一再暗示阿母那只是一个意外。

“可怜我那弟弟,从小就护着我,千里迢迢漂洋过海来投奔我,还没成家就……都没留下个一男半女……”洪夫人抬手抹了抹眼泪,又怕美晶听到自己的哽咽,便憋着不再出声。

美晶太了解眼前这个女人了,刚强了一辈子,平日里大家见到都要尊称一句洪夫人的她,怎么可能会轻易让自己的孩子看到她的哭泣。美晶于是不再说话,扶着阿母往回走。

这晚的海面出奇的平静,月光下洁白且狭长的沙滩仿佛给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镶嵌了一道耀眼的银饰。

沙滩向前延伸不远便凸出来一块拐了个弯,伸出来的细长陆地包围着海水形成了一个月牙状的港湾,弧形的港湾内排列着参差不齐的木制码头,村民们都叫它月亮湾,在月亮湾的东侧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山脚下有一块平坦的开阔地正对着码头,隐隐约约能分辨的出那里有一个村落,美晶的家就在那里。

美晶和洪夫人还没进家门,就远远看到阿爸洪德隆在高脚楼上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阿爸,还没睡呢!”话音未落,美晶已经沿着台阶走了上来。

“孙木匠刚刚来过,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洪德隆忧心忡忡。

“孙木匠不应该在贸易点吗,怎么回来了?美晶你也赶紧回屋睡觉去吧,小点动静,别把你妹妹吵醒了”洪夫人紧忙把话接过来。

“昨天夜里,我们在斗兰河上游的昆桑贸易点受到了附近野蛮部落的袭击,偷走了几十匹亚麻布。”洪德隆恨得咬牙切齿,“半年来,这是昆桑第三次遭遇袭击了!”

“我们的人有没有伤亡?贸易点的屋舍和仓库有没有遭到破坏?”洪夫人略显震惊。

“袭击者有七八个人,人数和武器都不占优势,我们的人很快就将他们击退了,没想到狡猾的敌人只是佯装逃回丛林,下半夜趁我们疲惫不堪放松警惕的时候他们又悄悄的杀了个回马枪,潜入仓库,偷了东西,还把在仓库睡觉的老赵杀死了,可怜老赵他被发现时已经丢了一只耳朵。”洪德隆满眼血丝。

“太残忍了!”

“竟然割掉一个聋人的耳朵,这是公然的挑衅和侮辱!”洪德隆压住声音低吼道!

“老赵无儿无女,这些年替我们出了不少力,我们洪家要给他安排一个体面的葬礼”洪夫人走到栏杆前转身望向远方。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说呢,我担心昆桑贸易点可能守不住了,失去是迟早的事。”洪福德显然有更大的心事没说出来。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事瞒着我,为什么说昆桑迟早会丢掉呢?”洪夫人忽然转过身来。

“没什么,你想多了,仅仅是预感罢了。你最近看起来很虚弱,是不是又担心启昌了?”洪德隆赶紧岔开话题。

“我不担,前段时间我去沙巴城里,请***占卜师看过星象,卦象说咱儿子是双星缠绕之身,志在九渡重洋,福大命大。不说了,我困了”洪夫人说完推门进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太阳刚刚探出海面,萦绕在村子上方的迷雾还未散去,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已经聚满了人,村民们要在这里为老赵举行一个追悼仪式,然后送去后山安葬。

肖管家昨晚一夜未睡,忙前跑后差人将老赵的葬礼安排妥当,天还未亮,又挨家挨户把村民们都叫起来到村中央集合。肖管家曾经给人说过,是老赵把他从泉州带到沙巴,后来又来到月亮湾的,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份恩情。

老赵的遗体被安放在人群中央的木架上,架子周围摆了一圈挂着露珠的扶桑花;遗体的上半身和头部盖了一块亚麻布,但依然看的出,遗体已经穿上了一套新的整整齐齐的衣服。

“你听说没有,老赵的耳朵被野蛮人给割掉了!”

“是的,我家男人帮忙抬回来的,真的少了一只耳朵”

“听说是野蛮人的首领喜欢吃人的耳朵……”

“那为什么还留一个耳朵呢?我早就说过,不要去雨林深处,更不要和那些野蛮人打交道”

“不然怎么称作野蛮人呢,我之前还听说过,他们的男人女人都是爬到树上交合,从不避人的”

“哈哈哈,爬到树上。。。”

人群里七嘴八舌的小声议论。

“大家安静!”洪德隆走向人群中央做了一个双手下压的动作。

“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前天夜里我们在斗兰河上游的昆桑贸易点被袭击了,在和野蛮人的战斗中,老赵表现英勇,为了保护仓库财产,英勇地和野蛮人战斗,可惜寡不敌众,老赵被杀害了!”洪德隆拿出洁白的手帕擦了擦眼睛。

“老赵是我们的英雄,希望大家不要听信传言,这是对英勇最起码的尊重!”洪德隆慢慢转身环视人群一周。

“老赵无儿无女,只身从福建老家来到北婆罗洲,来到沙巴城,来到月亮湾,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他目不识丁,但这不妨碍老赵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勤劳的人、一个勇敢的人,我为能拥有这样的同乡感到骄傲!”洪德隆有些激动,最后几句几乎是喊出来的。

“让我们为老赵做最后的道别吧,老赵一路走好!”洪德隆面向遗体深深鞠了一躬。

追悼仪式结束后,肖管家安排了十几个男人将老赵的棺材向后山抬去,还有一块榆木做的墓碑。

肖管家是一个考虑周全的人,在追悼会进行之前,已经安排五个人前往后山提前挖墓坑去了,当棺材抬到的时候,墓坑已经快挖好了。

墓地安置在后山半山腰的一块平缓地带,现在已经初具规模,差不多有二三十个坟头。

“知道这里的第一个坟头是谁的吗?”一个男人边埋土边说。

“好像是洪老爷的大伯,我也不确定”

“我也听说是的,三十多年前红老爷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家里太穷了饭都吃不饱,亲生父母就把他过继给了他大伯。”

“他大伯条件也不好,后来带他离开了福建安溪,跟人家货船才来到了北婆罗洲。”另一个男人越聊越起劲。

“都别聊天了,赶紧干完活,早点回去”肖管家打断他们。

“在墓地里少说话,阴阳两界本是相通,莫要说了不敬的话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灾祸”肖管家一向严肃,这也让他和村里其他男人很难打成一片,总是存在一种距离感。

回来的路上,大伙都沉默了许多,不再嘻嘻哈哈。

“其实不是我吓唬大伙,去年我带虎子他爹几个人沿着淡汶河去雨林深处寻找草药,路过一座土著人建的石头神像,虎子他爹爱逞能,出言不逊还对着石像撒了泡尿,回来后就出毛病了,一夜要起七八次”肖管家打破沉默。

“这事是真的,我还笑话他那玩意是不是不行”一个男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快看,那是什么”人群中另一个男人忽然大喊。

“快看,在那边,那边”大家伙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透过树叶间的间隙,发现远处的海面上有一只帆船正向月亮湾方向驶来。

“船头怎么是红色的?大家伙都仔细看看!”肖管家察觉有些不对。

“是红色的船头,没错!不是我们的船”大伙都非常肯定。

“赶快下山去告诉老爷”警觉的肖管家愣了一下,掩饰好自己的慌张后冷静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