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莱城
洪德隆正在吃早餐,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孙木匠走进来,“老爷您找我?”。
洪德隆放下手中的食物,向前一步离开了餐桌:“孙木匠,一大早叫你过来,自然是有急事,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讲”。
“老赵的事情呢,你比我清楚,就是正常的战斗死亡。我知道,你孙木匠是个有能力的人,这几年昆桑贸易点在你手里经营的还算不错。”
洪德隆说着忽然转过身来靠近孙木匠,压低声音了:“但是现在外面传的越来越邪乎,不明真相的人难免会有害怕甚至想逃跑的情绪,这影响了我们贸易点的士气,不利于我们的团结,最终将影响我们的生意,所以你回到昆桑贸易点后,要想办法安抚大家情绪,把大家伙的精神气给提上来!”
很显然,洪德隆看的更深、想的更远,对问题的敏感度更超前,这一点孙木匠倒是被点醒了:“老爷,还是您深谋远虑,之前我真没有认识到问题潜在的恶劣影响,我的觉悟还是不够高”。
“以后做事要多想一步,防患于未然,才能保持主动”洪德隆说着又走到书房拿出一封信和一个红色小布兜,“在你返回昆桑之前,还有两件事要委托你去完成,别人办我不放心”。
这话听得孙木匠很是激动,连忙应允道:“只要我能办到的,定当赴汤蹈火”。
洪德隆一手拉起孙木匠的胳膊,一手将信封和钱袋子拍在孙木匠的手里,语重心长地说:“这里有一封信和一个红色钱袋子,你到文莱城后,去城东的塞拉萨海湾,很远就能看到一个高大的中式建筑矗立在海湾旁边,看到‘和盛商行‘四个大字后直接进大堂,就说月亮湾的洪德隆委派送信,会有人带你去见他们家陈老爷的,记住,务必亲手将信交到他家老爷陈牧和手里,不得出差错”。
孙木匠连连点头,生怕漏掉一个字。
“出了和盛商行大门,你还要跑一趟城南,在文莱河边上有一座雄伟的白色清真寺,圆圆的尖尖的金色屋顶,你绕到侧门后找一个叫钱德乐的***,将红色钱袋子交到他手上,你只需要告知来自月亮湾,切记不要多说话,钱德乐会给你一封信,你拿好信后迅速返回交给我。”
“我记好了,老爷”孙木匠连连点头。
噔~噔~噔~外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洪德隆打了个手势让孙木匠拿好东西赶紧出去吧,孙木匠心领神会急忙出去,恰巧在门口遇到肖管家。
肖管家一条腿刚迈进房门便开口:“老爷,海面上出现一条船,正往月亮湾驶来”。
“南来北往的船天天打这过,月亮湾里就是不缺船,有啥大惊小怪的?”洪德隆理了理衣领瞟了一眼肖管家。
“不是的,这艘船和以往的都不一样,这艘船的船头是红色的!”肖管家也急了。
“红色船头?我还真没见过,走,一起出去看看去”说着洪德隆就匆匆的走出房门,几个人一众奔着月亮湾码头去了。
工人们正在码头上装卸货物,看到洪德隆过来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站在原地,洪德隆先是一个手势“大家伙都过来”,说着就往瞭望塔上面爬。
这是一个圆木搭建的简易瞭望塔,有八九米高,矗立在码头旁边的高地上,并不是很牢固的样子,所以只能容纳两三个人上去。于是洪德隆和肖管家在塔上面观察,工人们在下面观望。
那是一个典型的三桅中式千料商船,船头高昂,船尾翘楚,与平日里过往船只并无差异,唯独船头被染成了红色。距离太远,洪德隆看不清太多细节,拿不准这到底是一艘什么船,会不会是海盗船。
洪德隆思索片刻,还是让码头的人带上货物回避一下比较好:“四秃子,你赶快带领大伙把货物搬到码头后面的备用仓库,那里比较隐蔽,货物藏好后,立刻回村子拿上你们的家伙事到码头集合。立刻马上”。
洪德隆和肖管家则在瞭望塔上继续观察。红头船越来越近,船上的细节逐渐看得清楚,最后面一根矮桅杆的帆布上有一块补丁,洪德隆逐渐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家的船,是儿子洪启昌回来了。但他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与此同时,四秃子他们都拿着刀叉棍棒来到了码头上,等待红头船到来。
“这看起来好像是启昌少爷的船”,就在大家都屏气凝神时,肖管家打破了沉默。人群里也骚动起来,有的说像,有的说不像。
船越来越近,可以看见船甲板上挤满了人,人头攒动。洪德隆看到塔下的人有点紧张便开口训道:“不要紧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我看甲板上的人衣衫褴褛,夹杂着妇女儿童,不像海盗”。
船终于靠近了海岸,岸上的人可以清晰地看到甲板上每个人的脸,甲板上的人开始向码头上的人挥手。当肖管家看到人群最前方的洪启昌和郭阳在向自己招手时,激动的一边往塔下爬一边大喊:“是启昌少爷回来了!是启昌少爷回来了”,不停地重复着。
塔下的人群也都欢呼雀跃起来!有的人激动的流下了眼泪,几个年长的工人激动的大声喊着“我儿子也回来了,我儿子也在船上。”
红头船缓缓驶入月亮湾,村里的妇女儿童闻讯后也都涌向码头,人群簇拥在码头不宽的木制突堤上,等待着红头船的停靠。
“爸爸,我看到我爸爸了”人群里有小女孩大喊。
“船上有好多陌生人啊!”
“船上怎么还有父母和小孩?”
“他们的衣服看起来好破旧!”
当船即将靠岸时,码头上的人群也看出了异常,发出各种疑问。
船终于停稳了,舷梯缓缓放下,洪启昌第一个下船,郭阳紧随其后,洪德隆、洪夫人、洪美晶和洪美晴一家人早已站在欢迎人群最前面激动不已,给了启昌和郭阳一个大大的拥抱“好小子,这一路你受苦了”,洪启昌满脸疲惫但依旧微笑着说“阿爸、阿母,让你们担心了,我从福建泉州带回来了一百多人”,然后又抬头看向后面的人群拉高了嗓门“感谢大家伙,我们终于平安归来了”。
洪夫人愣在原地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了,一个劲的抹眼泪,一句话不说。
紧接着下来的是三十多个随船水手,下船后都纷纷冲进人群奔向自己早已等候多时的家人和孩子,紧紧抱在一起,然后推开相互打量着彼此,然后又抱在一起。
月亮湾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大家彼此压抑了很久的担心与恐惧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洪启昌又返回到了舷梯上,后退了几个台阶,这样他就能俯视人群,拍了拍手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来,大声说:“月亮湾的乡亲们,除了把你们家里的男人安全带回来了,我还带回了另外一批人,他们都是来自福建安溪的老乡,老家发生了严重的地震,震后又爆发了瘟疫,很多人都成了难民,我今天把他们都带到月亮湾来了”!
“他们有的拖家带口,有的是失去父母的孤儿,他们来到月亮湾,就是希望能有口饭吃,希望大家能接受他们,欢迎他们,帮助他们,好吗?”郭阳补充道。
“老家过来的,当然欢迎了,人越多越好”人群里有人喊。
“有没有多带回来几个漂亮姑娘啊?有年轻的,晚上没地方住可以先住我那,我一个人住的很宽敞。”赖长发蹲在远处的破木箱子上一脸坏笑。
惹得人群一阵哈哈大笑。
“大家伙欢迎他们来到月亮湾”洪启昌瞟了一眼赖长发没搭理他,然后举起双手示意大家一起跟着鼓掌。
船上的人们顺着舷梯陆陆续续走下来,他们衣着破烂,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好奇的村民都围着观看,打量着这群陌生人,赖长发也从箱子上跳了下来,冲到人群前面仔细的打量着这些新来的面孔。
“肖管家,你过来一下,你先把新到的这批人带到村口,安排他们就地坐下休息,分发食物和水,至于怎么安排等我们商议再说”洪德隆把肖管家拉到一旁低声给他说。
“统计好人数和姓名,看好不要让他们到处乱跑,一切等我后续安排”洪德隆不放心又回头一把抓住肖管家补充道。
人群渐渐散去,洪德隆一家人也返回家中。
刚到家,洪德隆先让两个女儿把情绪不稳的洪夫人扶到房间休息,又不顾启昌的行程疲惫,把他叫到书房关起门来。
“启昌,你怎么也不商量一下就突然带这么多人了回来,不是让你去占城接货去了吗,怎么跑到泉州去了?”洪德隆迫不及待的问。
“我们满载香料离开沙巴后,不出半个月就抵达了占城,按计划在占城出售香料后再购买福建商人的瓷器和麻布丝绸返回,这您是知道的,阿爸”。
“多年来一直如此,你不用重复,我问你怎么跑去福建了”,洪德隆不喜欢啰嗦的回答。
“我们在占城听闻福建商人讲,弘治十三年三月,福建泉州、安溪、南安、惠安等地发生地震,山川崩裂,响声如雷,泉州沿海覆舟甚多,难民逾数万之多。”
“弘治十三年?那就是今年三月刚发生的事?”洪德隆忽然沉默下来,那是一个寄存了自己童年和青年回忆的地方。
“是的,我们在占城听闻此消息时已经距离地震过去一个多月了,已经来不及返回沙巴找您商量,我和郭阳在占城找到了暹罗国商人,从他们那里购买了一千石稻米,连夜北上前往福建”。
“你想要做什么?真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吗?你有那个能力吗?你知道从占城到泉州有多么遥远吗?”洪德隆大怒道。“我们是商人,亏本的买卖不能做!赚不到钱,月亮湾和斗兰河上的种植园、贸易点该怎么维持?你想过吗?我们一年只能跑一次占城,瓷器拉不回来,我们今年的生意该怎么维持?仓库里已经没有货了!前几天我们还没野蛮人给抢了,你知道吗!”
“阿爸,我……我只是想到那是您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那里对我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你也说过月亮湾还缺人手,我这次带回来的都是年轻人,一定会派上大用场,有些年龄大的想来都被我们拒绝了”。
“那你说说红头船是怎么回事!”洪德隆情绪逐渐缓和。
“由于日本国海盗猖獗,频繁骚扰抢掠沿海百姓村落,同时也防止个别商人和日本海盗勾结,明王朝从去年底颁布了海禁,不再允许商船私自出海,要拿到朝廷特许文书才可以出海。我们这次到泉州后,捐出500石粮食救济当地难民,泉州府的官员为了表彰我们的义举,不仅给我们颁发了出入许可,还将我们的船头涂上了红色油漆,以后我们的船只可以自由进出泉州港”。
“这也算你这次泉州之行的补偿吧!”洪德隆略表欣慰。
沉默了片刻,洪德隆忽然抬起头,故做轻松地问了句“唉,对了,泉州港现在什么模样了?是不是很繁华,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繁忙的港口。”
“对的,商船络绎不绝,各肤色人都有,泉州城比文莱大多了,繁华多了!几个船员都不想回来了哈哈”
洪德隆听得很开心,打开了话匣子“我12岁那年从安溪的大山里走出来,跟着大伯出海,路过泉州,在泉州城里,我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肉粽子和牛肉羹,我记得很清楚,大伯买了两个肉粽,我吃了一个,他那个粽子直到离开泉州都没舍得吃,后来到了船上,还是被我给吃了……”
洪德隆沉浸在自己的描述里,眼睛逐渐湿润,这么多年来启昌第一次看到阿爸也拥有一双温柔的眼睛,那应该就是他最苦也最甜蜜的青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