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耿平与李三权
这是城郊乡野间一处茶肆,来来往往都是些为生活奔波的苦命人,大家齐聚一堂,十分热闹,忙碌了喝口茶水。
鹿尘迄今经历,大抵也算苦命人一类,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神色平静,喝下一杯茶水。水吞下去落入五脏庙,茶叶却留在唇齿舌间。唇开合、齿撕咬、舌席卷,慢慢被嚼烂了,微微的苦涩泛滥于味蕾,有一种微妙的过瘾感觉。
自杀死彭连虎和侯通海后,已过去了五日。
当日他一时情不自禁,玩雪戏耍之后,惊觉自己何其不端庄,堂堂全真教三代弟子,也是要脸的人物啊。即使无人看在眼中,也自觉羞红了脸,匆匆而去。
接下来一连五日,一路不快不慢的南下,又过了一城,中间再无什么事端。鹿尘白日行走在山野中,入夜了便修行不辍。
炼神突破二品,对他而言绝非只是感知更加灵敏,移魂大法更加神妙而已。更在于心海运行效率再增,能够以更加精细的角度审视武学。这等于是设备升级。
而观摩李延宗大战丘处机和追命,再先后杀死梁子翁、彭连虎、侯通海,则无不是珍贵的原材料。
于是,他开始新一轮的推演武学。
鹿尘将心海推演武学的过程比喻为工厂开工,并加之“轰轰烈烈”“红红火火”这样的形容词,并非因他眼界狭隘,还在拘泥于前世思维,只是综合了前世今生,仍觉得这比喻最为精准。
只因那过程堪称壮丽,一个完整的鹿尘在需要的情况下破碎成千万个,有的说侠之大者,有的说人在江湖,有的侧重于江湖意气的冒险,有的则综合现代人精致利己思维,每个都是自己,每个却又都只是自己的某个侧面。
大量的思想交织起来,在一個需要的议题中激烈的碰撞,碰撞中无数的念头毁灭,又生出无数新的自我与新的思想。
对鹿尘而言,这过程像是闭住呼吸使劲憋气,等到实在憋不住的时候,才呼吸一大口气,然后便可细细体会那份满足。过程煎熬,结果却十分畅快。
可惜之处在于,暂时而言,九阴真经武学是他不能涉及的领域。他搞不懂那些青蓝色海域里的信息,若试图去理解,就好像科学碰上了玄学,每一次观测的结果不尽相同,连总结规律亦无法做到,更不提进一步动作了。
鹿尘只得退避三舍,找到软柿子捏。便是丘处机传给他的三门武功。
其中的南无拳和全真心法,已被他自行推演的“身不动虎啸元精拳”法统摄一体,熔炼一块,不分彼此了。
世上大凡武学,要不练气,要不炼体,就如丘处机传他时候的两门武学。等到高等一些的武学,既可练气也可炼体,比如鳌拜的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只是鳌拜侧重于其中炼体一面。
但像“虎啸元精拳”这样,练气同时炼体的武学,却就少之又少。
而实际上,这既是一条康庄正统大道,关乎于先天之上,三花聚顶的大三合境界。但同时,这也是一条被大多江湖人放弃的正路。
在精气神三道,后天修行,大多都可单走一条道路,到顶就是先天。
根据武学、工龄、磨砺、环境、天赋等等不同,先天实际战力亦有高低,但在境界概念上,却无有什么前期、中期、后期之分,初入先天和先天一百八十岁,可能前者更加厉害。
这就像是同一个学校的毕业生,有的成绩好,有的成绩差,有的问他问题对答如流,有的问他问题他茫然得像个婴孩。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们皆同属毕业生,并无学历上的差距。
武学上亦是如此,若是练气先天,再如何钻研下去,亦只能积攒“量”,而无法取得“质”的突破。几十年内力和几百年内力,在这概念下并无什么巨大区别,后者至多只能多撑一些。
先天是人的顶点,想要再进一步,非得找到另外两条道路不可。
以练气先天为例,炼气先天尔后便兼修炼体、练神先天,使得精、气、神勾连相合,达到某种三宝合一、不分彼此的境界,方有机会一起完成类似于后天转先天的巨大蜕变。
这时候,人不再是人,而已超凡入圣,化作天人。
毫无疑问,李延宗正处于这关卡前。
从这角度看来,若对武学上有巨大期望,或早或晚,都得精、气、神同修,不若一开始同时进行。这亦是全真教的武学观点。
不过对大部分江湖人而言,这是绝对正确的废话,正如前世任何学生都知道上学是为胜过牛爱,为人类做巨大贡献一般,谁能说这目标错了?
而事实上,大多数人的选择是,专修一道,去做些眼前的事情。出人头地、搞钱、令父母刮目相看……无非如此而已,有些过于伟大的东西,不是人人都可以去追求的。
世上绝大部分人,一辈子登不上先天,又有什么资格去考虑大三合?
这也是全真教没落的原因,因他们坚持精、气、神三道同修,弟子有深仇大恨,明明需要立即增长内力,提升实战能力,偏叫人炼神又炼体,如何让人呆得下去?便叫做是个清清淡淡,学术十足。
相比之下,武当派就好很多了,主打一个路见不平一声吼,大搞“真武荡魔”的名头,几成了江湖正道的一面旗帜,声势直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
鹿尘前世普通无比,本也是随波逐流的一环。但穿越迄今,只觉得自己与武道世界十分有缘分,整个世界就是自己一个巨大的异父异母好兄弟,恨不得抱着天空大地亲一口。
对他而言,追求大三合无需经过任何思考,而是自然而然的选择。
这次推演,便扎根于此,旨在对“身不动虎啸元精拳”重新审视,考虑如何与“心不动龙吟观想法”结合,可以进一步同时修行精、气、神三道,为自己日后进军大三合打下深厚基础。
这无疑很难。
他在炼神一道,有着巨大优势,等于有了宝库也有了钥匙,每天定期来挖点金子出来,便可受用无穷。这条路上走到先天,是迟早的事情。
但练气、炼体上,却无这般好处,蛇血热力用完用尽之后,剩下一切均靠自己苦熬,如何能够跟得上炼神一道的增长速度?
经过五日思索,他也找不出办法,只得修缮一些“虎啸元精拳”的不足之处,令体力内力更加圆熟便罢。
于是他心念一转,又盯上了许多知名奇遇,比如襄阳剑冢内可增长气力内力的菩斯曲蛇胆之类的。
但关于玄铁重剑的消息,连金国都知道了,等若魔王也知道勇者村在哪,襄阳俨然成了南宋著名景区。
这传言也不过几十年光景,不知谁传出来,先引得金国一阵紧张。只是多年来,每个自命不凡、心比天高的少年,均有意去尝试一下,却从未听过它被人拔了出来。久而久之,谁也不认为这是真的。
鹿尘当然知道它真实无比,即使并未能阻止大宋的覆灭,至少可令人变成绝世高手。他不怀疑这点,只怀疑在这不断有人登门拜访的境况下,可爱蛇宝宝们的生存环境。
但说到玄铁重剑,鹿尘也很想去尝试尝试。他起码也是个少年,当然也自命不凡,心不说比天高,也不比天低多少,别人去得,他如何去不得?
如果实在不行,他心生歹念,想要找个妓女,搜集完颜康的精子,将那数十亿份可能拯救大宋的英雄们一并砸在剑柄上面。
这大约与游戏玩家寻找BUG时的想法相同,没有任何利益上的目的,单纯好奇有何变化。
他放纵自己想象力,倒是接了一段:玄铁重剑开始发光,接受自己的命定之主。经年之后,江湖上传闻有无主的妖剑魔剑消息,人说那剑会凭空飞驰,如有生命般自行伤人。有心人方知,剑柄上粘着一粒活力满满的精子……哎呦太乐了。
鹿尘正自胡思乱想时,耳朵一动,却听到极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马蹄声急,传来叮叮叮声,代表打有马蹄铁,是军马一类。但马上来人武功低微,呼吸明显,只在后天五六品。
鹿尘的精神先紧张,后又舒缓。一松一弛间,他笑自己不知不觉,已成了黑道大佬心态,武功五六品什么时候算是武功低微了?
侧头看去,风雪席卷,时而将茶肆帘子掀起。那伙人入了视野,鹿尘这才发现来人是真正的黑道大佬。
这不需要多想,一眼即可看出来。那是一伙彪形大汉,大约十七八人,为首的一个高大魁梧,面色冷酷,在冰天雪地里身着无袖单衣,并敞开胸怀,露出鼓胀胸肌,可见横练功夫有成。
但最让人印象深刻之处,在于他肌肤上一团团、一簇簇花绣,有凤凰孔雀、玉龙猛虎,几乎遍布他双臂、胸口、腰腹,处处爪牙,寸寸羽鳞,随动作而起落变化,令人移不开眼睛。
除此之外,腰间还配一柄大刀,看着十分有气势。
他如此拉风一个男人,领众人纵马而来,声势骇人,隔着十丈便吸引众人目光。在大约五六丈位置,勒马停驻,一跃而下,动作干净利落,带一众满面凶悍戾气的大汉进了茶肆。
他们是进来了,却没有坐下喝茶的打算。
为首那遍体花绣的男人站定门口,目光四下一扫,大喝道,“谁是李三权?”
他这般直截了当,口吻甚不客气,再配上这凶神恶煞模样,谁听了也害怕。休说正主本身,单是姓李的也心慌,名字带三的也一紧。
茶肆里静了一静,似乎落针可闻。
过了一会儿,鹿尘左首位置,一个皮肤黝黑、身高体壮的青年,一咬牙站了出来,“是我,我就是李三权。”
这显然也是个乡间青壮,有些体魄,但遇上这伙人,就是小巫见大巫。鹿尘这位置,看见他双手握紧了成拳头模样,攒得咯吱咯吱作响,可想其紧张害怕。
那领头的“大佬”目光一横,扫了李三权一眼,“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李三权道,“我当然知道,你就是东边来的山大王,唤作‘断金刀’耿平的便是。你武功盖世,称霸一方,与官府对立,谁不知道?”
武功盖世……鹿尘挑了挑眉,干净抓起茶杯咕噜咕噜喝茶,要不然会笑出来的。
事实证明,大佬也喜欢被人捧。耿平似乎十分受用,面露笑意,“你区区一个村野樵夫,倒会说些漂亮话。你可知道,我们为何找上你?”
李三权愤愤道,“无非是给杆子出头,他有个兄弟待在你们山中,我教训了他,你便要找我麻烦,是也不是?”
耿平笑意渐渐转冷,一张脸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你既知道了这些,还敢对他动手?”
李三权忽然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去。
旁人皆以为他万分害怕,不敢回答,只有鹿尘发现他双拳不颤抖了,他低下头并非害怕,而是愤怒,愤怒到无以复加、忍无可忍。
终于,李三权猛然抬头,一拍桌子,发出一声巨响,怒道,“什么敢不敢的,那兔崽子污了人家寡妇刘身子,害得人家母女一起吊死,我只打他一顿,又待怎地!?他娘的,公道自在人心,老子做这桩事情,人人叫好,你居然问我敢不敢?我倒想问问你,我凭什么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他狂态大发,叫四下里平头百姓无不目瞪口呆,才知晓这是个血性汉子,年纪轻轻,天不怕地不怕,谁也逼迫不得。
耿平却没被吓住,而是四下看去,“在场诸位,听得清楚了吗?”
没有丝毫犹豫,几乎在耿平刚说完话,鹿尘站了起来,“我听清楚了,似乎是你们错了。”
这话一出,茶肆又是一静,人人侧目看他,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经木属九阴梳理,鹿尘炼体至脏腑,更兼内功有成,已从外表上看不出修行痕迹,除肌肤好些,神色从容,几乎和普通人一般。在旁人眼中,那李三权至少还算个强壮青年,有些底气、脾气,皆不出奇,他却是个柔弱少年,不知死活的程度显然更高。
连李三权自己也一愣,看向鹿尘,结结巴巴说,“兄弟伱……哎……你……”
耿平没去管这憨直家伙,眯起眼睛看鹿尘,“哦,似乎?”
鹿尘解释道,“似乎的意思,是我毕竟没有亲历此事。没有亲历过的事情,便没办法妄下判断,也许其中别有内情。但无论你们是否错了,这位李兄话粗理不粗,说得极为不错。”
耿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得不错?”他一大笑,身后十来个汉子一同大笑起来。
笑声如雷滚过茶肆,吓得人人自危,均悄然往边上靠去,生怕这笑声一止,立刻开始火并——严格来说,那称不上火并,那绝对是一场虐杀。
李三权也紧张起来,俯下身子,像头小犬般盯着耿平。他也有打架斗殴经验,知道动手之前,看别人肩膀便可推算出下一步动作。但迄今为止,这一招没对武者用过,更遑论“武功盖世”的耿平。
耿平笑声一止,终于也动了。但他不是冲向两人,也不是拔出他腰间那柄骇人大刀,而是举起双手,轻轻拍了拍。
他说,“他说的确实不错,你说的也不差。”
两个大汉掀开帘子,冲入茶肆之外,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这一次,他们带来了个被绑着的人,这人又高又瘦,像根竹竿儿。两人把那人丢在茶肆中央,那人昏厥不醒,已如一条死鱼。
李三权看了,不由大吃一惊,“他怎么……”
“没错,这是你们村的许渠,也就是你口中的‘杆子’。但我们根本不认识他。”
耿平走上前去,“他假借我等名头,败坏我辈名气,实在可恶。李兄弟,此番过来寻你,其实只为了拿他以正视听,好叫乡里乡亲知晓真相。”
说话间,见众人半信半疑,也早有预料,一刀拔出,划破杆子身上绳索,又狠狠踹他几脚,“狗东西,给我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