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乱描美人图

每次葛桓来,都没什么好消息,因他太过繁忙,只有坏消息才值得亲自跑来府里一趟。

孙尚书已经命人整理军备,大有蠢蠢欲动的发兵兆头。葛桓深知老将军心意,忙将消息递送过来。

“不知皇上为何非要发兵,若是想开疆拓土,应从长远计,断断不该这样着急,全无打算。”

老将军只道:“我再想想……”

又有传言国师给达官显贵派发符箓,十万金一贴,可保邪祟不侵。葛桓尚未亲近官途,不解其中缘由,“那小道士的符箓不过几个铜板,一盏清茶,同样得数日太平。奈何守卫近日不让其他道士进城。”

“百姓可没有十万金,”老将军叹息道:“等有了十万金,那符箓怕又是水涨船高,贵不可及。”

葛桓环顾四周,见一切如常,也没像其他人家那般到处贴符请道,这才安下心来,“所幸府里无事。”

“久经沙场,若是有恶鬼来犯,我早无全尸。可见,就连这恶鬼也都势利,专门欺负弱者罢了。”

战场杀敌,老将军从未怯弱,不管对方出何奇招,他都能一一攻克。可在这偌大的都城之中,他几乎是孤家寡人一个,除了说再想想,考虑看看,好像给不了跟着他的,寄希望于他的这些人什么好主意。他想念那个自从出生起,就能让他心安的孩子,那个遇事沉着,尽力保全众人的孩子。可到底惹天妒,留下他和……

“那个天杀的是不是又爬上去了?!不成体统!”

“你这啃的不是红薯,是老爷子的心。”葛桓帮老将军顺顺气、捶捶背后,这才出屋。抬头就看见难得没被罚跪的楚沧,斜坐在屋顶上,翘着二郎腿。

“老爷子哪有心,天天舞刀弄剑,生龙活虎的。”楚沧不在意般,招呼葛桓上来。

葛桓在军中已听闻有人来说亲之事,正想当面恭喜一下自家兄弟,所以也攀上房顶,与他同坐。

“还没恭喜你,听说等到好日子,就能成亲了。”

楚沧正为这事怄气,听见更觉得烦,“谁说我答应了。”

葛桓不理解道:“莫非你心系那青楼女子?”

“那不过是个买卖交情,怎么扯她身上了。况且……她也遭了难了。”相识一场,楚沧也没再说其他。

“死了?恶鬼?”葛桓震惊道。

楚沧点点头:“大概吧,这鬼有人看见,有人没看见,死状倒是一样,分了尸,被吃掉一部分。”

“那你又因何故不想成亲?”

“我自在惯了。”墨发高束,鬓若刀裁,悠哉檐上少年郎。

葛桓揉搓了一下布满厚茧的双手,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绝起来,“大丈夫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自古就是最美之事,怎么到你这里成了个难题。若是有人给我安排亲事,我做梦都能笑醒。”

楚沧没想到一起长大的兄弟竟是个贪图美色之人,“怎么不早说,从来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心思,可惜玉烛楼没了。”

“说什么呢,我哪里是贪图美色之人,我想要的是妻子,不是浪荡子。”葛桓见他误会连忙解释。

“那也得先立业再成家。”星眸闪闪,手上那黏糊糊的红薯泛着香甜的烟,往外飘去。

葛桓不忍心直说自家兄弟想立业怕是一辈子成不了家,“立业就是为了成家,先成家更有奔头才是。一想到家里娇妻幼子,上阵杀敌都更勇猛些。”

“你立业是为了成家?”

“不然为什么?”葛桓理直气壮。

楚沧一时竟觉得自己从前小瞧了对方,一直以为他是个对朝廷愚忠,对家翁愚孝之人,不想却如此看得清透。不免又想起自己那短命的爹。

“立业途中,若是死了,留下的人怪苦的。”

见惯生死的两人,在青瓦上分食一块红薯,吃到动情处,满足地叹息出声。

葛桓自幼被遗弃在将军府门口,老将军不忍心,便收留下来,待他和自家孙子一般。而等楚将军战死后,楚夫人悲痛成疾不久就随夫而去,楚沧一直沉湎其中,没了从前的样子。葛桓临危受命搬去了军营,随老将军一点一滴学习军中事务,直至如今。

儿时玩伴,竹马之交,再回首十几年间,都是匆匆见,匆匆离。

楚沧吃完将一手黏糊糊擦拭在葛桓军袍一角,对方见状也不气恼,只说:“这就是咱们两个的区别。你是拥有过再失去,我却是从未拥有,所以无所畏惧。与其担心失去,我更想先拥有。”

楚沧见他不惜挖自己痛处来劝他,也不忍心,赶忙说:“好好好,我知道了。”

葛桓问:“你知道什么了?”

“知道家温暖,家有情,家重要。”

“不对,我是让你成亲之后,也给我介绍个好媳妇。”葛桓冲着他腼腆一笑,心下想起那日所见的妩媚女子。

楚沧来了兴致,“你喜欢怎样的,我替你寻个。”

这话是问到了点子上,二人翻身跃下,相随来到书房,小厮研墨伺候,葛桓提笔描摹,不多时一幅女子画像跃然纸上。

可仔细观瞧,乃人间奇葩之物,大饼脸,枯枝歪身子,尖耳乱鬓,唯独手上拿着个酒壶看得清楚。

楚沧问:“此画当真?这是让我去志异本子里替你找?”

葛桓心系佳人,手上却拿捏不准,只好放弃,临行前还嘱咐道:“别再惹老爷子心烦,他最近过得不痛快。”

将军府的大门,开了又关,楚沧目送葛桓离去,脸上写满落寞。大门送走了挚友,内门关上了亲人,他就这样不内不外地伫立原地,手上拿着那幅惊世骇俗的美人图。

不多时,身边那条尾巴又前后左右地围着他乱晃,也不说话。

“怎么哪儿都有你?”楚沧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压低声音不想惊动屋内的老将军。

青奴抖了抖手中的红薯屑,“这附近有蚁窝,不收拾干净,引来了它们又要啃顶梁柱的。”

楚沧不屑道:“平日这么多人,你收拾的过来吗?”

青奴将东西收拾好,淡然道:“旁的我不管,我只守好自己的那一根顶梁柱,别叫虫蛀了,风蚀了就好。”

“说说,你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奴婢一路是循着味道来的。从前是个挨饿吃苦的人,后来寻到个不饿的法子,见不得光,不提也罢。等不饿了,嘴馋,又想吃点好的。都说都城长宁最是饭菜喷香之地,这才寻来此处,自卖入府。”老嬷嬷又命人给青奴做了几件新衣裳,一件比一件锦绣,花样虽不繁复,却难掩其间贵气。

青奴在楚沧手边蹲下来,仔细瞧着楚沧手里的画像,缕缕发丝被秋风吹缠到楚沧指间。

楚沧将画像拿在手里,递给她略看了一眼,又收回来,“府里的饭,还是从前更香些。我娘是农家女,就算嫁入府中,还是带着大家一起开垦土地,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皇宫里吃的是进贡之米,矜贵但不算最新鲜。农户们都有自己的巧思,我娘亲手种出来的,千金不换。”

几日之间,人声鼎沸,繁华热闹的长宁城,变成恶鬼之都,世事无常,百姓人家炊烟虽照常升起,然矮墙之中,却都是窃窃低语。狗不叫,鸟不鸣,皇宫的辉煌遥不可及,恶鬼的影儿在宫外细密爬梳,如临大疫。

咚咚咚——

楚府的门,被胡乱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