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另一座丰碑

中原楚家这面旗帜之前,曾还有一座丰碑,那是如今极少人记得的事。有穿墙而过的饿死鬼偷见过他在院中练剑的样子,那位将军是个杀敌勇猛,兵法强悍的人,可脱了甲胄,却从不理会政事。有人曾言,这位将军向仙神拜了供奉,所以百战百胜,无人能敌。也有人言,他的甲胄上,血不染,剑不伤,定是方术。

饿死鬼道:“实际却是,那位将军的剑术出神入化,敌人压根就碰不到他的身子。”

鬼市酒肆之中已然如往常一般热闹,半截身子的店小二依旧“健步如飞”地给客人们端送酒食,饿死鬼总是吃不够,每次总要花大把的钱来吃饭,吃不够就讲故事给大家听,有心善仗义些的就给他一些赏钱。

楚沧拿着阎罗给的银两,来鬼市解决自己的三餐,青奴喝多了不愿出门,此刻还在床榻上呢喃着梦话。

鸦鸣鬼和恶鬼都离开了地府,酒肆之中一片和乐好似太平盛世。

落魄老鬼半遮脸面坐在酒肆一角,自斟自饮。

细细观瞧老者身上穿的是破毁的龙袍,戴的是蒙尘的冠,着一束歪斜散落的玉带。浑身湿漉漉正滴血不止。

“老人家好。”楚沧在世时为人臣,见了人皇不自觉要补齐礼数。却一时间不知该叫什么。

酒娘路过轻轻一按楚沧的肩头,对老者道了句:“周皇好雅兴。”

老鬼生得慈眉善目,相貌堂堂,笑着道:“普天下已没有周国,没有国,哪来的皇。”

楚沧一听,竟是前朝的皇帝。老鬼让他坐下,他便依言坐在对面。

“真是一把好剑啊。”老鬼又重复了一遍,“若是当年有这样一把剑……”

幽幽叹气声,从白须之中飘散而出。

“我周国前面四代国君占尽了文、武、德、仁四谥号,可怜我一生勤恳,竟得了个祸国殃民的亡国丑帝。”

楚沧这心直口快的毛病算是改不得,思忖了一下史书之中所列,亡周之君周丑帝的种种罪行。

脱口而出:“您老这一生有多勤恳不知道,最后亡国却是实打实的,这谥号也算是名副其实。”

老鬼颇为洒脱,大笑数声道:“说得好,说得好——结局是败了,谁能知道过程有多艰辛呢。”

楚沧端望过去,老鬼依旧笑若春风。

“老人家可是那日在乐堂相见过的那位?”

对方没回答。

老鬼本想将一杯酒洒在地上,又迟疑了一下,收回杯子,仰首饮尽杯中酒。

“不知为何,见了你后总想起一位故人,”又道,“多年亦臣亦友,可怜他魄散魂飞,连个供奉也再无处投寄。”

人人皆知有黄泉,有鬼府,过鬼门关,跨奈何桥,善孽好分断。却少有人还记得清楚自己名姓表字,时间久了,记忆都变得模糊。

老鬼竟一时思想明晰,一时又糊涂起来,喃喃自语道:“几十年了——几十年了——我愧对天地,亲族,挚友,臣子,百姓——”

楚沧见老鬼犯了疯病,只好挪到自己原来那一桌去。

老鬼在一旁好似不那般疯癫,念了一首人间李诗,“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酒娘听见他念诗,走过来叉起腰肢道:“您又喝醉了不是?今天这酒钱可不许再赊了!”

老鬼瞪大了眼睛:“今日酒钱记他账上!我可是陪他聊了好些功夫。”

酒娘不满道:“没见过拿嘴皮子当银子花的,您老为了身体,也少喝些罢。”而后痛快地拿出本子,也不管楚沧同意不同意,只管记在了他的账面上。

门外有一面善的鬼役跑过来,对着楚沧拱手一拜道:“阎君有请。”

阎罗殿内,青奴摇晃着大醉过后的身子,强撑着站在长阶之下,当楚沧大步从殿外走进来时,她醉眼迷蒙中,看见熟悉的那张脸上渐渐有了陌生的风光——塞外点兵、黄沙金甲、云吞兵气、草缠白骨。

这几日,她都没能好好看看他。

士别三日,他已不似从前那般。

轻嗅站定在自己身旁的气息,这人性子端方,魂魄更为好闻了些。

鬼生长寂,人命短促,青奴不知还能伴他多久,不自觉地将手抬起,替他拢了拢坠落的发丝,一双杏眸中闪过不明的火焰。

楚沧被她明晃晃地盯着,仿佛坠入火海一般,却没有丝毫痛苦,阴冷的鬼殿内,只觉周身和暖——“你怎么吐我身上了!”

阎君轻咳让楚沧无奈简单清理了一番,只好托付鬼差给青奴搀扶到座位上。

“阴司商议决定,这阴虎符暂且还让你来保管,人间事我们不便去管辖,如今看来这祸乱人间的是人皇,天不管,地如何管得。”

谁知闻言楚沧反道:“恕草民难以从命。”

阎君和在场的各位鬼官本以为他会欣然接受,毕竟这是难得的权柄,拿在手里位同鬼将,如何不从。

“为何?”之前一直不愿将阴虎符给一生人的鬼官发问。

“我想长命百岁,想活着,你们都管不了的事我如何能管,身死魂散,何必呢?”楚沧说得认真,这番话好似早就演练过一般,说得是干净利落。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懒坐在椅子上的青奴松垮垮地给他拍了拍手,以示鼓励。

正当众鬼官无可奈何之际,还是阎君见多识广,迅速理清了思绪道:“这事本就是我们不对,的确不应让你一力承担。你若有何要求尽管提。”

楚沧咧嘴一笑,计谋得逞道:“我这几日打听得知——战死者,若曾手上染血皆算罪。害人性命者,重罪,应入烈火狱,受尽烈火焚身的苦痛。保家卫国上阵杀敌,死了还有罪?不知此事可当真?”

鬼官忙道:“那是自然,杀人是大罪。”

“那我问阎君,如今我是不是可以提任何要求呢?”楚沧性子转变得倒快,眼里亮闪闪一片澄清,一如中军大营之中的运筹帷幄。

“若你以鬼将身份立功养德,自然可以应允,得到报偿。”

“如果,我要免去战士们的罪刑,可以吗?”

阎君威严双目盯着楚沧,黑衣少年却不怯懦,也目光坚定地回望这主掌生杀的神。

“可以!只是——”阎君尾音勾出一丝笑意,“既然免了他们卫国杀人之罪,日后杀他们的人来到阴司大殿,是否也应免去重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