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西天极乐净土,那四大菩萨,八大金刚,并诸圣众都在座下听如来讲道。
正讲到:“是故驱魔拔苦,扫尽不祥,接纳入众妙之门者,内心也。是谓自修自得,自己解脱,修心即修道也。心存妖妄,无边之苦,心现灵光,彼岸现矣,破迷证真,脱离苦海。曰无量度人天尊。”
诸圣听了,不禁齐声赞叹:“妙哉,妙哉!“好像在哪里听过。
如来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也不算什么。
正说着,见一个知客弟子在座下翘首张望,遂言道:“领进来罢。”那五方揭谛,并一十八位护教珈蓝急上前拜道:“我佛恕罪。”
如来叹道:“你有何罪?”
诸圣还未回话,座下早已走出一个观世音菩萨,当先回道:“是弟子之罪。”
“你又有什么罪过?”
菩萨道:“便是错选了取经人之罪。”
如来叹道:“痴儿,痴儿。那取经人意志不坚,道心不定,又哪里是你的罪过呢?”
观世音遂向那高座上的佛爷昂首道:“但求补救之。”
“你又如何补救呢?”
“弟子当亲身前往,度那取经人来也。”
“他若一意不行呢?”
“竖子敢而!”
“痴儿,痴儿。”如来复叹息道,“尝时也有几个外道向我求经,我如实道来,反道我藏私,我明示之,他却哂笑哩。今我有真经,奈何世人不取?”
座下诸圣齐声叹惋:“罪过,罪过。”
菩萨道:“弟子却当如何,还请我佛明示。”
“却当如何?无可奈何。那人自有手足,他若不走时,你还用鞭子抽他不成?”
“便抽他又如何?”
如来失笑道:“你欲抽他,我却没有鞭子哩。”又对那东来诸圣道:“既如此,你等也不必烦恼。也不必再回去,复命可矣。”
诸圣应命,皆大喜。
如来向左首座下道:“迦叶,山中不知年,却不知此时人间岁月几何?”
迦叶道:“禀师尊,方六月。”
“天上却是三月了。”
如来又道:“甲子轮回,我闻这一回的三三佳会上,有那日精与地祖争天地之辩,你等凡得王母之邀者,宜速去,莫耽搁。且听听二圣之道与我的‘法论’有何异同,好证道也。切记,此事为最要。”
诸圣应命,只是有的喜,有的不喜。
一时霞光四起,天花乱坠,如来自去了,诸圣忙恭送不提。只把个观世音菩萨晾在那里,一时面上阴沉似水。
迦叶见了,嬉笑道:“菩萨何须烦恼?岂不闻‘是谓自修自得,修心即修道’吗?”
菩萨冷笑不语。
这惫赖!真当我没有鞭子吗?
“你是谁?”
三藏昏沉沉的,忽闻一阵香风袭人,便醒了。
“不记得了?”
眼中映出一张女子的脸来,笑盈盈的,那么美好,便醉了。
“哦,原来是女菩萨。”
女子就不再理他,转身走了,留给三藏一个杏色的背影。
“既知我是菩萨,怎么还不跟上?”
三藏向身边看看,只见呆子正咬着自家耳朵,和尚正捂着自家裤裆,两个正睡哩,只是不见了行者。
“这猴子,必是又梦游去了。”想起行者的梦游症,三藏不免有些后怕。
白龙马还是一动不动地挺着,想是真的死了。
三藏昏沉沉的,看着那杏色的背影,便笑了。便随着那杏衣的女子走入林中,两个沐着无边的风月在林中绕着。
直把三藏绕得头晕,就问道:“女菩萨要去什么地方,便直接去罢,只管绕来绕去的作甚?岂不闻‘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吗?”
女子也不回头,反问道:“这又是你新得的道理?”
“不是我得的,是我家猴子想到的。这猴子生下来就不走正道,偏爱翻筋斗,他那筋斗却不会拐弯。”
女子道:“可是有些道路先来就是弯的,你若只晓得直来直去,反而要走得远哩。”
三藏道:“我也是这么说的,这猴子却不信,偏要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他用棒子量的。”
“虽然量出了长短,却也到不得地方哩。”
“我也是这么说的,这猴子也不信,又要证明给我看。”
“又要怎么证明?”
“他用棒子捅的。”
女子一怔,回头道:“所以活该他受罪。”
三藏笑:“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这一捅,虽然捅出了道路,却也不免捅出了娄子。”
“所以现在安分了?”女子讥诮道。
三藏却摇摇头,苦笑道:“安分是安分了些,不过他又得了新的道理。”
女子不免好奇道:“又是什么道理?”
“两点之间,一半最短。”
“什么叫做‘一半最短’?”
三藏喜道:“女菩萨也想听吗?”
“左右无事,说来听听。”女子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同时抬起手来,把额前的一缕发丝拨回耳后。
“这得说说‘特处士’。”三藏定定地看着她。【1】
“什么叫做‘特处士’?”女子回过头去,继续走路。
“乃是一条白花蛇成精也。”
“我听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是那蛇精教他的。”
“果然是他教的。他把那蛇精一棒打断,那蛇精现了原形,头尾便连在了一处,故此发现‘两点之间,一半最短’。”
女子冷笑道:“蛇精可以打得,这路却打不得。”
“猪也是这么说的。”
女子气恼:”你道我是猪吗!“
“罪过,罪过!”三藏忙道,“贫僧说的是猪八戒。”
女子哼一声,才道:“他倒比猴子明白些。”
“话虽如此,这猪其实更蛮横哩。”三藏倒是不以为然。
“怎么蛮横?”
“这猪偏有一身的蛮力,平时但遇着什么挡路的,能绕开便罢,若是绕不开,硬些的便一钯子刨开,若是软些的,他还用鼻子拱哩。不瞒女菩萨,这荆棘岭的道路也是他开的。”
“猴子又是怎么说的?”
“这回他却无法证明了,只教我再等等。”
“等什么?”
三藏却不说了。只待那女子反复追问,三藏才向那天上地下左右看看,悄声道:“等他在天地之间打上一棒,也让天与地亲近亲近哩。”
“恁地狂妄!”女子大惊失色。
三藏笑:“呆子也是这么说的。”
“你道我是呆子!”
“罪过,罪过,呆子也是猪八戒。”
女子一阵气结:“这猪头还有什么名号?”
“罪过,罪过,除了猪头便没有了。”
女子一阵切齿:“有机会,定要会会这畜生。”
三藏一笑:“却不知女菩萨要会的是哪一个?”
“还有哪个畜生?”
三藏正色道:“不瞒女菩萨,贫僧这三个徒弟都是畜生。”
“不是还有个沙和尚吗?我左右看来,大约还像个人吧?”
“像却像,其实‘人面兽心’。”
“怎么‘人面兽心’?”
“这畜生的心被老鹰吃了,他就夺了老虎的心来补哩。”
“果然‘人面兽心’。那猪八戒呢?我看他丑虽丑些,还算可爱,倒像个好心的和尚。”
三藏一撇嘴:“好便好,其实‘猪狗不如’。”
“什么‘猪狗不如’?”
“这畜生生而为猪,却又不愿当猪,竟咬死其母,尽杀其兄弟,岂不比猪还不如?须知佛祖还不杀孔雀哩。”
“想是他对猪有些歧视。”
“不止如此,他对女妖精尤其歧视得厉害哩,不瞒女菩萨,这一路上遇到的女怪,就多半是猪打死的。”
“那猴子呢?好歹叫做齐天大圣。”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那人面兽心的犹可一哂,猪狗不如的也能一观,这畜生却尤其恶劣,叫做‘沐猴而冠’。”
“什么叫做‘沐猴而冠’?”
“你看他像个猴子,岂知比那猪狗不如的还要人面兽心呢?”
“这——”女子哑然。
“你看他平日也像个好人,可是一见了女菩萨,他那棒子就蠢蠢欲动,简直比那呆子还要心急火燎哩。”
“想你说的也是女妖精罢?”
“妖精也好,菩萨也罢,在畜生眼里,又有什么分别?”
“怎会没有分别?”
“这得说说‘灵虚子’。”
“想来也是个妖怪。”
“正是一条苍狼精也。他也把这妖怪一棒打死,却要观世音菩萨变作这妖怪的模样哩。”
“何也?”
“耍子而已。”
“菩萨也依他?”女子显然难以置信。
“怎么不依?你道菩萨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
“妖精菩萨,总是一念。”
“何解?”
“妖精也好,菩萨也罢,在菩萨眼里,又有什么分别?”
“这却难解。”
“畜生也是难解。”
“这畜生又是谁?”
“自然是我徒弟。”
女子道:“果然是你徒弟。”
三藏忙谦道:“罪过,罪过。”向四周看看,又道:“话说女菩萨,你看这凉风有信,风月无边,咱们何妨坐下来耍耍,聊聊人生,谈谈理想,何必一定要走个不停呢?”
“就要到了。”
“奈何贫僧的腿却软了。女菩萨,你看这根竹子连着月亮,咱们且在竹子下坐坐,或在竹子上面敲个窟窿,说不定还能听见月上的声音——”